管城(14)

管城(14)

次年,洛阳陷入了茫然无措的刀光血影中再也不得安宁,司马乂司马越司马颙司马颖大兴兵马,而他们的身影在殿堂上若走马灯般来了又去。从函谷关到洛阳,横尸遍野,每天晚上,我在德妃几乎废弃的偏殿中,都会听到不知从何而来的刀剑之声。而蜀地流民揭竿而起,自封为王。在山岭的阻挡下无法平息。司马衷每日与司马寒念颂各种经书,不明其意。他闭着眼睛念着他早已经知道的书上的句子,而他的孩子司马寒跟随着他,词不连句地急促地进行着他们的工作。洛阳彻底脱离烟水和一切朦胧氤氲之气,将军张方在洛阳西郊那名为千金的大堰上张显神威,于是,从宣阳门,到大夏门,所有的水碓都干涸了,斗米千石银。宫中一片干涸,然后,云龙门燃起熊熊大火——永安元年元月,司马乂被将军张方用火活活烧死在云龙门。洛阳和所有流落烟花的女子一样,迎来送往,历尽沧桑,早已不知羞耻。因此,无数的人围观了这场本应属于司马家的,讽刺的闹剧。我与司马寒也在其中。我牵着他的手在人群中看着司马乂的一声不响的任由烈火烧身,然后闻到一种焦灼的气息。他面容不清,抬头看向遥远的天空。人群窃窃私语。这时候有一个衣冠不整的女子从人群中扑出来,她身着男装,长发散乱,一声不响,带着磐石的坚定。她飞快的跑向司马乂把他紧紧抱住,士兵惊呼着想要去拉她,却被愈加壮丽的火势给逼回。我看着她着火的头发迅速飞扬地燃烧然后熄灭脱落。这时候司马寒问我说,她是谁,为什么要和他一起死。他的声音在人群中突兀而稚气地响起,他说,她真是个傻瓜。然后他沉默了一会,又用一种温柔的声音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终我一生,没有听过比那更加诡异的句子,皇子司马寒时年九岁,他对我说,他们从此回归大荒,自由无往。我把这告诉晋王司马衷,他大笑起来,他说,他可真是个聪明的孩子。他最后笑得咳嗽起来,他说,司马乂是我的哥哥,从小和我一起长大,他因为骄傲,我因为愚蠢,我们同时受到人群的冷落。那时候我们一起念书,一起捉弄满脸胡子的将军们。他说,那时候他就是那个样子,他曾经对我说,衷,这天下不应该由你来治理,你只能将它越变越糟。若它在我手中,我便能呼风唤雨。我啼笑皆非。是否所有帝王之子都是如此早慧又不幸,他们的生命中充满了骄傲和失落,自卑和满足,自我安慰却又终于暴虐无知。然后,好像所有广陵杜家的史官那样,不得好死,甚至,连一条舌头都没有留下。而我相信,在这场更替频繁的政权争夺中,我的同僚们早已经变成了出色的文学家,就和那于永兴二年名噪一时的左思一样,绞尽脑汁,铺陈排叙,用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句子描述着天下的昌荣,洛阳的繁华,最终筋疲力尽而死。但洛阳同那天下闻名的三都赋中描绘的不同,就如同无论年号如何变化,如何希望永远的安宁兴盛,也无力改变天下的涂炭,洛阳早已经死去了,就在贾南风和兰汀同时离去的那一年,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少女,也不再骄傲,她和德妃一样空虚寂寞,和所有深街小巷中倚门卖笑的女子一样卑贱讨好。宫女春锦抚摸着我的脸问我说,杜大人,你不是也和这座城一样吗。她在深夜偷偷进入我的房间,娇笑着看我。她有一张平庸而美丽的脸,身体柔软而温暖。她说,我们两个,还有这座城,不是都一样吗,主子来了走走了来,也不知道明天是生是死。我沉默地看着他,感到身体可耻的疼痛着,我想到贾南风,想到兰汀,她们是如此的骄傲天真,纯净美好,但是她们不是死去了,就是离开了,我们所有的人,都被这天下的铁蹄给踏得茫然失措,终于失去尊严。她亲吻着我,就和我梦中所有的女人一样笑得让人昏眩,她说你喜欢我吗。多年前,兰汀还未离开,我们在映远园中喝着最后的美酒,她说,杜彻,你干什么每天让我到你家来喝酒。我笑而不语。她笑着说你干嘛不说话,她偷看我的眼睛,然后沉默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低头问我说,杜彻,你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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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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