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郡(5)

东海郡(5)

次日清晨,清澈的阳光把我唤醒,照耀我淤青疼痛的身体。而葛衣人依然沉睡,他粗壮暴虐的身体似乎毫无伤害地陈列在我的身旁。我双目红肿,无法顺利地睁开,只能见到光线从容地丝缕透入,后来我颤抖着拿过包袱,披衣而起,强忍身体撕裂的疼痛,怀抱我父亲留下的破旧木琴对着阳光而坐,任我的眼睛被刺得流下滚滚泪水,任那泪水稀释我唇边未干的血迹,使我品尝到腥辣的味道。这是我并不陌生的味道,因为我的父亲就死在我面前,士兵用剑娴熟地砍下了他的头颅。他的鲜血像泉水一样汩汩而出。而他的眼睛死死的看着我,我明白他死不瞑目,所有的人都背弃他而去,他丢失了祖宗传下的密曲,且再无知己。于是我抚动那陈年未动的琴弦,看它飘荡起细碎的远古尘埃。我想要尝试着弹奏我的祖先留下的曲子,广陵散,据说它来自九重天之上,超凡脱俗,熄灭凡尘各种魔障。多年前,我的父亲抱着我离开东海郡,在尘土飞扬的大路上面容不清地弹奏各种上古琴曲,或许,就是在那个时候,他的灵魂徐徐登仙而去,只留下一具行尸走肉的躯壳,告诉我说,兰汀,你的母亲和她的情人私奔,去到北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后来他还说,兰汀,永远不要在别人面前弹琴,因为琴是属于你自己的,悲伤,痛苦,耻辱,愉悦,都是自己最深刻的,而旁人无法理解的回忆。他打我的耳光:永远不要碰那琴!是我兰家祖传宝物,永远不要碰它!你在想什么。葛衣人问我。他站在我的身后,在阳光下显露出忠厚的神情。我徐徐弄琴,低垂眼睛,掩盖其中一闪而过的青色光芒。他笑,他说娘子,原来你弹得一手好琴。或许他并没有这样说,或许他说了别的话语,但是我早已经忘记。我对一切充耳不闻,如中蛊之人般机械的扶弄着那尾留传已久的琴,听到它发出鹤鸣般的美妙声音,超越尘世,超越凡俗,醇厚而飘渺。我告诉他说,我要你死。我按下瑟瑟颤动的冰凉琴弦,转头看着他,从我沙哑的嗓子中吐露出短促的发音,我说,我要你死。他死了。在琴声完全停止之前。他突然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久久站立,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发出任何声音的时候他低低地回答我说,是。他转身,狠狠地把头撞向墙壁,于是他的头颅像一个烂掉的西瓜那样轻易的碎开,脑浆流了一地,眼珠暴出,面容扭曲——他死了。我怀抱那尾旧琴恐惧地跑出他的房屋,面容苍白,脚步颠簸——我飞快地跑着,被一条看不见的河流冲刷着向没有方向的地方跑去,风声凛冽,而阳光明媚,善良无知的农人用惊疑的眼光看着我从他们的身边经过,离去。我终于想到所有的幻想都是对过去不负责任的亵渎,都是无知少年的猜测。而我们没有人能知道幻想的背后是什么,真相,到底是什么。一辆牛车在我面前轰然而止。我摔倒在地,茫然地看着那头高大的牛,他的犄角飞扬,眼睛温柔而宽和的注视着我——我们相互对望,一言不发,任空气隐秘地流动旋转,它的眼睛渐渐湿润了,终于,落出泪水,而我,紧紧抱着我的琴,放声大哭。多年以后我想到,这样的哭泣或许是一个标志,当年少光阴终于不得不被迫离去,当世上的一切血淋淋地**在我们面前,我,还有年轻的乐师,我们只能无措地,号啕大哭。一个年老的文士从车中走出,他头带青冠,袖袍宽大欲仙,他从车中走出,面容祥和温暖,对我说,孩子,你不要哭。我看着他,就像多年以前,我看到我的父亲——我在西行的牛车中颠簸,靠在他的怀中安睡,然后我晕晕转醒,我问他说,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你为什么要带我去洛阳。而我又是为了什么,要离开我的故乡东海郡。我的母亲为什么舍我而去了。为什么。文士笑,欲言又止。在他说出新的句子以前我的头剧烈的疼痛起来,瞬间天地归于黑暗——我的父亲用他的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天黑了,快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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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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