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海郡(11)

东海郡(11)

关河如此滔滔。是夜,我和他坐在洛水轩中,对他讲述我们在洛阳的年年岁岁。那些甜美温暖的回忆,那些转瞬即逝的笑颜。我说,你还记得吗。他只是茫然地看着我。我想知道是谁造出了伏羲琴,又是谁让兰家代代把它相传,它摄去人的心魂,只留下如此空洞的躯壳。它为什么流传人间,是一个毫无心机的意外或者是一次深谋远略的阴谋,一切不得而知——世事有无数的原因但只有一个结果。我的父亲早告诉了我。他早已经死去了,他早已经忘却了我。只能执行我的命令,看着我,亲吻我湿润的嘴唇。我抱着他号啕大哭。时为永嘉四年,王朝尽头的阴影已现,天下滚滚宣宣,焦灼枯朽,已经无处可逃。人们等待着那个预料已久的结局,嘲笑着看到东海王司马越离开洛阳,在前往项城的路上陷入疾病。我知道洛阳已经陷入一场空前的绝症,它将彻底而决绝地死去,成为一片废墟,它不再是洛阳,永远也不会是洛阳,因为司马家,杜家,兰家,那些曾经眷恋着洛阳深深纠缠的家族都将它抛在身后。我的风寒则连绵不绝地驻扎下去,永远没有痊愈的那天,我连日咳嗽,杜彻就站在我身边为我抵挡初秋的寒风,我说,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并没有让你这么做。他依然眼神呆滞,一言不发。我于是不断地对他讲话,我说,杜彻,若是我死了,你会记得我吗,你会铭记着我的名字,再也不将我忘却吗。我知道我得不到他的回答,就不停地问他。没有人来回答我的问题,我是对的,还是错的,我是如此愚蠢,如此决绝,又是如此忧伤。我知道我将要死去,就用力地拥抱他温暖的身体,他干爽的皮肤发出凛冽的气息,我叫他说,杜彻,杜彻,杜彻。他的手掌温暖而干燥,抚摩着我伤痕累累的皮肤,他说,你不要哭。我陷入恍惚连日粒米未尽,高烧不断,对杜彻说着各种奇怪的话语,我怀疑其中甚至有属于我母亲那属于鲜卑人的语言,我连连重复着这一个词语,杜彻,杜彻,杜彻。他拉着我的手,说,我在这里,你不要哭。我不知道是我命令了他还是他自己这样告诉我,或者他根本从来就没有说过,他只是站在墙角呆滞地看着我,一切不过是我自己的幻觉。这时候少年莫轻寒推门而入,他的手上拿着一碗焦黑的药汁。我说,你干什么。他说你必须把这个喝下去,你必须活下去,因为你的腹中已经有杜家的孩子,你明白吗,是一个孩子,你和杜善的孩子。我茫然地看着他,看着他说出这些诡异的话语,感到腹中那些温暖的重量。我听到我的母亲对我说,兰汀,到北方去。越过关河,到雁门郡去。于是我对杜彻说,我想要去北方——我烧毁了那祖传的木琴伏曦,它上古的干枯身体在火中很快的引燃,一眨眼就变成了烟尘,浩浩汤汤地飞离了。我说我要去北方。一字一句。我要越过关河,到雁门郡去,即使我已经时日无多。他看着我,依然空洞的眼神,他说,是。莫轻寒则一言不发,跟随在我们身后,照顾我们的生活,闪耀着锐利的眼睛。永嘉五年,九紫吉星当空高照,洛阳终于在战火中沦陷了。汉军杀入城门,从衣冠里到广步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晋王司马炽被俘,走向通往平阳的耻辱的道路,在他的身后,洛阳终于彻底的坍塌了,化为一片废墟。而我在通往北方的道路中失去了最后一丝力量,我终日昏迷着,时而见到我的父亲,时而见到东海郡天香楼中的繁华,洛阳的大道上永远牛车鸣响,隐士们来了又去,去了又归。我对莫轻寒说,我快要死了,马上就将死去。他沉默的看着我,杜彻亦然,然后他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和我父亲给我的那柄无比相似,又或许,这天下所有的匕首都相似,所有的人,都死于相同的原因。他说那么,让我划开你的肚子,取出你腹中的婴孩。你可以死去,但是它必须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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