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门郡(4)
可是,他违背了他的诺言,他并不是那个和我共度一生的男人。我明白这一点,即使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但我却不可控制地在黑夜里哭泣。莫轻寒闻声赶来。他说,杜若,你怎么了。我绝望地看着他,用这个七岁女童稚嫩尖利的声音说,是你杀死了我的丈夫吗——是谁杀死了我的丈夫。我知道他已经死了,我的心脏绝望而疼痛地颤抖。是谁杀了他。让他死在遥远的南方。我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摔所有能摔的东西,扯自己的头发,像野兽一样看着他,嘶声哭泣并且号叫。他走过来拉着我的手并且扇我的耳光。他叫我说,杜若!杜若!他这样抱着我叫我的名字,他是那个北方土地上唯一相信我是杜若的人——就连我自己也未曾完全相信。我怀疑我的母亲从未死去。我怀疑她尚且活着,在逃难的人群中,她的灵魂终于残留在我的身体内,她的眼睛烛然注视着我的言行。谢归葬说他在兰汀园东见到了这鬼宅传说中的主人。那是一个红发女子,眼幕低垂,扶弄着一尾破旧的木琴——那琴音如同天籁。看起来像一个鲜卑人。他说。我在怀梁堂中谱写新的曲子,在琴上弄响片段的乐章,对他频繁造访沉默以对。他说杜若,你弹得一手好琴,可惜是个哑巴。他走到我身边,低头看我,他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莫公子,就一定会好好照顾你,明年夏天,我爹的忌辰过了,我就娶你过门。在绿意坊,年恋舞唱着我新的曲子,问了我同样的话。她说,姑娘,我听说太平当的少东谢归葬要取你过门。她笑,千回百转,温婉动人。她说谢公子一表人才,温文尔雅,你这一嫁过去,自是过上好日子了。她说姑娘你真是命好,哪像我,守着这破阁子,人来了来,走了走,什么也留不住。留不住的,都是留不住的。对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杜善,兰汀,莫轻寒,还有传说中杜家无数位死去的史官,他们都去到了南方,越过关河,迫不及待地离开了我。而我,我只能沉默地看他们离开。始终不愿意告诉他们任何人,我希望他们留下来————数年以前,莫轻寒念给我那古老美丽的诗歌,说是他父亲教给他的:庭中有奇树,绿叶发华滋。攀条折其荣,将以遗所思。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此物何足贵,但感别经时。可是,兰汀园中杂草从生,所有的花朵绿树都被北方萧索的寒气杀死了。而我固执的紧闭嘴唇,不愿意重复他念的诗句,永远不会告诉他,我在怀梁堂安静地等待他的那些日子。我在心中对这诗歌永恒的记念。也不会告诉他,我从来都不想锦衣玉食,就如同我不想他回到南方。离开我,离开雁门郡的寒冷,回到南方。后来,我在纸上与谢归葬断断续续地交谈。我问他说,你最远到过什么地方呢。他想了想,说,大概是凉州。我说你没有去过南方吗。他笑,他说从来没有想过要去。我能够想象凉州的样子,所有北方的城市必然都如此相似,夯土的城墙映衬太阳,透出金黄的光芒,树木高大单调的伸向天空,天空蔚蓝无边,一望无云。虽然我从未离开过雁门郡可是我却可以想象,那些还是一个婴孩的我经过的迢迢土地,而现在,莫轻寒逆着我们的来路奔跑,要回到万劫不复的南方去。我告诉谢归葬说我从未离开雁门郡,他就骑着马带我出城。从宝昌门往北,访问鲜卑人的平城。他本是一个羯人,面容明朗,神情逍遥。在马上他告诉我,杜若,我有一个梦想,就是把太平当的分号开遍整个并州,寻到各种珍稀宝物。他说你听过女娲石吗。那补天的石头,能让人起死回生,包治百病——等到有一天,我找了女娲石,把它送给你。那么,你便不再是一个哑巴,那时候你唱歌给我听好吗——我们把兰汀园翻新修葺,做成南方房子的样式,流水山石回廊,种上杨柳明荷,样样不缺,然后你弄琴唱歌给我听。他笑,他说,你说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