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寿的肥鹅肝(1)
人生命的任何阶段都是不可预测的,尤其是在老年。任何人对自己老年的生命都不可能给出精确的预测,所以,对老年的期待再多,也不如一张盼望很久才姗姗来迟的支票更令人鼓舞。虽然这样,如果我选择在普罗旺斯等待我生命的结束,并非没有值得快慰的地方。这些有的是精神上的,有的则是物质上的,是那种可以让你真实存进银行的东西。比如说,你已经退休了,你的主要财产是你的房子。这所房子很适合你,你已决心在这里度过你生命的最后时光,一直到你在讣告栏里最后一次出场。但是老年人的开销——总会有这样或那样的支出的:孙子的法拉利跑车,专职厨师的服务,美酒佳肴昂贵的价格——这些都不可避免地会逐年增加,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必须发一笔横财才能完全解决这些问题。这时,你也许会考虑按照那特定的法国方式来卖掉你的房子了,这种方式叫做养老金。这是一场赌博。你以远低于市场价的价格卖了房子,但是你自身也成为了其中的一部分,你有权将自己剩余的生命无所顾忌地安排在这里。对你来说,这就像自己做好了蛋糕,并住在里面。而对于买主,这则是一个获得打折财产的机会——只要你别在这个世界上停留太久,给别人带来太多的不便。也许会有人对这种缺乏人情味的方式表示反感,但大多数的法国人在钱财方面都非常现实,认为这是一个机会,有助于交易双方共同从自然资源方面获得收益,这真是一个双赢的机会。然而,这种赌博的结果有时可能出人意料,比如不久前发生在阿勒斯镇的那件事。这个镇在公元前就已经存在,因美女辈出而闻名于世。其实这个来自古代的小镇本身就是一座古老的纪念碑。直到一九九七年,珍妮·卡尔蒙夫人还住在这里。她的故事证明了普罗旺斯的欣欣向荣,也为每一位地产投机商敲响了警钟。卡尔蒙夫人生于一八七五年。她小时候甚至见过梵·高。九十岁时,她决定将她的房子以养老金的方式卖给当地的一名律师。这名律师当时还只有四十多岁,他没有理由不相信自己是得了天大的便宜。可遗憾的是,卡尔蒙夫人一直活着,活着。她用橄榄油进行皮肤护理,每周吃一公斤巧克力,到她一百岁时还能骑自行车,一百一十七岁的时候,她戒了烟。她去世的时候已经一百二十二岁。官方统计宣称,她是世界上活得最长的人。可那倒霉的律师呢,在她去世的前一年就死了,年仅七十七岁。卡尔蒙夫人显然是个例外,她的寿命大大超出了人们的平均寿命。保险统计员们强调说,她严重破坏了他们的统计平衡,她能活这么久真是一个奇迹。但是,如果有一天,她所创造的纪录要是被生活在我们身边的哪位**十岁的老人打破,我一点也不会奇怪。比如那些岁数比他们的收藏品还大的古董商,杂货店里那些比少女们更有活力、随便就能将你推到一边的老太太,还有那些在菜园里对着番茄窃窃私语,鼓励它们迅速成长的性情古怪却又大名鼎鼎的显贵。普罗旺斯有什么令他们如此依恋?他们又有什么长寿的秘密呢?有那么几年,我们的邻居中有一位老人,大家都叫他爷爷。他身材不高,人很瘦,每天总爱穿着一件夹克衫,一条洗得褪了色的长裤,头上永远戴着一个平顶帽。他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每每都能诱发我们的好奇。如果要带我们去他的葡萄园,去之前他总要先开车带我们转转。他最喜欢看的就是人们在狭长的绿色小径中工作——除草、剪枝、施硫酸盐化肥。这种时候,他就可以拄着拐杖行使他的监督权。他从不吝啬自己的建议,正像他不断提醒他忠实的听众时所说的,这是集他八十多年生命的经验之谈。假如有哪个杠头要与他争论葡萄或天气的话,他就会抖落一堆陈年旧事来证明他的正确。“当然啦,”有一次他就这么说,“你们不会记得一九四七年夏天的事。八月里下了冰雹,都有鸡蛋那么大,葡萄全给砸坏了。”只要这样的话一出口,别管是谁,都会将已溜到嘴边的“瑞雪兆丰年”之类的话咽回去。他最喜欢说的话就是,“别那么盲目乐观,老天爷可没长眼睛。”一般情况下,经过一个多小时,看到整个葡萄园一切都井然有序了,他才会满意地走回我们车上,让我们顺道搭他一程,随后再顺着大路溜溜达达地回到儿媳妇的厨房里。不用说你也猜得到,他是去监督午饭的准备情况了。我相信他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一脸的皱纹都向上翘着,刻画出一张笑脸(他笑的时候,嘴会大大地张开,露出的牙床的面积多过牙齿,可这丝毫不会减少他一脸的开心)。我好像从没见他生气或伤心。他对于一些现代的新东西不太喜欢,甚至有点厌恶,比如说吵得人心烦的摩托车。但是对另一些却非常喜爱,比如他的那台大电视。有了它,他就可以在看那些过时的美国肥皂剧时,尽情地放纵一下自己的弱点。他九十多岁去世时,完全没有遗憾,事先就做好了一切准备。村里人给他送葬时都非常悲伤。在普罗旺斯,像他这样的人有很多。你经常能看到他们迈着稳健的步伐走进咖啡馆里,找个座位坐下,悠闲地喝上几口鹅鸭葡萄酒或茴香开胃酒什么的。他们也经常像一群心态平和的鹞子,在村里战争纪念碑旁的木凳子上麇集,指节粗大的双手紧紧握着拐杖。或许也会搬上几把椅子,坐到大门外的阴凉里,监视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任何事情都别想逃过他们的眼睛。按今天的眼光来看,这些老人们没过过什么好日子,早年辛辛苦苦,终年劳作,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收获的粮食刚刚够维持生计,赶上灾年,甚至颗粒无收。许多对我们来说唾手可得的东西,对他们却非常遥远而陌生。他们没滑过雪,没去过加勒比海过冬,没打过高尔夫球、网球,没有第二处房产,也不是每三年就换一部新车,我们今天习以为常的好日子,他们从不曾拥有过。但是你看他们,健康快乐,自由自在,心满意足,而且显然没有什么能将他们打倒。像他们这样的人实在太多了,成行结队的,随处可见。每次看到他们,我都忍不住会问问他们有没有什么长寿的秘诀。但是十有**,他们只会选择耸耸肩来回答,所以我只能自己给出一个不太确定的结论了。他们这代人似乎没有经受到现代焦虑的折磨,也许这正是由于他们一生都只与大自然交往,而不是跟某个性情暴戾、反复无常的老板打交道的缘故。虽然大自然某种程度上也像个雇主似的,时不常来点风暴、森林大火,或者病虫害什么的,既不可靠,也不宽容。但至少它没有人性的险恶、办公室里的勾心斗角,更无不良嗜好。遇到不好的年景,大家一起来分担大自然的责难,同风雨,共患难,互相嘘寒问暖、相濡以沫,因为除了冀望来年以外,实在也没有什么办法。与大自然相处(或者说斗争)使人学会了乐观豁达、宠辱不惊,即使身处绝境,也要尽情欢乐。与农民共同生活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在谈论不幸时的那种乐观,即使那是他们自己的不幸。他们简直就跟看到悲剧而暗自欣喜的保险代理商一样坏。遵循稳定的、可以预知的季节规律来生活,也会令人有一种安全感,比如,知道春天和初夏是旺盛而繁忙的季节,冬天则是悠长而宁静的日子。这样的生活方式,很可能将那些急躁而野心勃勃的公司经理们尽早地赶入坟墓。可对这里的老人们来说,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有位朋友,和我一样,也是从繁重的广告行业逃亡出来的。几年前,他搬到了吕贝隆,以酿酒为生。他现在是每天开着隆隆作响的拖拉机去上班,而不是像以前有着光可鉴人的小汽车,还配着专职的司机。现在,他面对的问题不再是那些苛刻、易怒的顾客,而是天气的喜怒和在收获季节四处游荡偷摘葡萄的人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