橄榄油的发现(1)
我出生时,英国的美食学还处于黯夜之中。当时绝大多数美味不是干脆没有,就是实行配给制。黄油和肉类按盎司计量,如果运气好每周也只能分到一次;新鲜鸡蛋则极为罕见;土豆被磨成粉末——我隐约记得当时称之为POM——加水搅拌就成了温热的黄白色糨糊。六岁时我第一次吃到了香蕉,那已是战后了,当时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剥皮。巧克力更是不敢想像的奢侈品,橄榄油则压根儿就没有。橄榄油最早出现在英国时,只是被当作来自英吉利海峡对岸的一种新玩意儿,不宜用来炸鱼、炸土豆条、烤牛肉或做约瑟布丁的配料。如果哪位厨师富于冒险精神,想买些这种可疑的外国液体,只能去被称为“药剂师的靴子”的连锁药房。这里有治咳嗽和拇囊炎的药、假牙清洗剂、胸部按摩油或去头屑的洗发水。在这堆药物旁边,或许会幸运地看到一个与药瓶相仿的普通小瓶子,上面只标着“橄榄油”字样。当时人们大概认为没有必要在商标上写上更多细节,比如产地、生产商或橄榄油的生产作坊什么的。橄榄油那时刚在英国现身,所以还没有创意出像“特别清纯”之类能够激发英国人想像力的煽动性词汇。在那个年代,橄榄油充其量只是一种商品,甚至连普通商品都算不上。然而,在橄榄油有意无意地被局限于南欧已经两千年后的今天,它已经传播到北部那些因寒冷而无法种植橄榄树的国家。它还继续向西传播,一直越过了大西洋。但橄榄油在美洲大陆上的传播历经坎坷,一开始它就被打入冷宫,放进加冰块的马丁尼酒里饱受折磨。幸运的是,当今世界的文明进程有了飞跃的发展。虽然吧台后面还是能够看到橄榄,但橄榄油的地位已大大提高了,不但首先进入了厨房,最近还进入那种要瓶矿泉水也得单开张账单的时髦餐馆里。在这些自命不凡的餐馆中,厨师认为必须告诉你他选用的橄榄油的品牌,另外“特别清纯”的橄榄油也已成了家制沙拉的主角。晚餐前的酒被取消了,代之的是一碟碟的油,用面包蘸着吃。橄榄油越来越广泛地占领美食空间的同时,越来越多的新闻媒体也对它倾注了更多的热情,不断强调它如何对人的心脏和动脉有益,当然同时还可以解馋。医生们就像认可了其他许多事情一样,也终于同意了这一说法,加入了承认橄榄油有益健康的联盟,并进而强调它还有助于消化、降低胆固醇、延缓皮肤、骨骼和关节的衰老,甚至能预防某些癌症。总之是劝人们在吃橄榄油时别再充满恐惧感,这不会损害消化系统。全世界橄榄油的消费量因此而不断增长。但有些事情还是令普罗旺斯的橄榄油爱好者感到不快。尽管美食的自豪感让他们自得,但他们不能不联想到,最好的橄榄油总是与意大利有关。你一定知道这个事实,地中海沿岸国家生产的橄榄油中,意大利占据了其中百分之二十五的份额。在过去的几年里,意大利的橄榄种植者们,以极具想像力的方式将他们的产品推进了市场,并取得了巨大的成功。相比之下,普罗旺斯的产量还不到地中海沿岸国家总产量的百分之三,而且到目前为止它对自己的努力也没有进行大张旗鼓的宣传。我是在追求我多年的理想的过程中,才偶尔看到这些有关产量的数字的。很久以前的一个早晨,当我第一次看到沐浴在阳光中那漫山遍野的橄榄树时,便顿生一种渴望——我多么希望自己也拥有一片橄榄林呀——哪怕只是很小的一块,仅供我每天清晨去浏览一番呢。我喜欢它那饱经风雨的树干,喜欢它那舒展的枝叶,还有果实成熟时叶子在秋风中由深绿化作银灰的感觉。我对橄榄树的好感不仅仅因为它美好的外形,这还只是个开始。在那些年里,吃橄榄成了我的一大爱好。干吃,或就着鹌鹑蛋吃,再不就做成水果馅饼、沙拉。在房后几步之遥就能享受到这种种拥有橄榄树的乐趣。这的确令人激动,从而也使我忽视了一个明显的问题:这些令我挚爱、令我垂涎的橄榄树,每一棵树龄都已超过了一百年,它们是大自然的粗犷、沧桑、永恒的纪念碑。如果现在栽上它的幼苗——就是那种只有五年树龄的小树——那我的寿命必须再延长一个世纪,才能有幸去享受那种枝繁叶茂、遮天蔽日的阴凉。我虽然乐观,但毕竟知命。罗杰斯企图帮我解决这个问题,这是他一贯的作风。如果我需要老树——树龄在一百到三百年之间——他认识一个威尼斯毕穆斯的人也许能帮上忙。威尼斯毕穆斯附近已形成了独特的小环境,那里有一小片山地,长满了茂盛的橄榄树。罗杰斯的朋友愿意起出一些最老的树种给我。罗杰斯告诉我,务必注意两个小问题,一是要以现金支付,另一个是只能在夜间运输。“为什么?”我问,“难道树不是他的吗?”罗杰斯伸出两手,手掌朝下,上下摆动着,仿佛在保持身体的平衡。“现在不完全是这样,”他说,“但将来会是,他将会从他父亲那儿继承这些树。”“但他父亲还健在呀。”“对了,”罗杰斯说,“所以说必须在夜里运,为的就是不让邻居看见,那老头也就不会知道的,他一般很少出门。”但我总觉得非法地获得橄榄树林确实不太合适,于是就向罗杰斯询问是否有更稳妥的卖主。“啊,有的,”他说,“但你必须更加小心,他们的树是进口的。”他扬起眉毛,摇了摇头,“你不大喜欢意大利的树,是吧?”那语气好像意大利的橄榄树都身患绝症似的。对于罗杰斯来说,这些病树当然不可能是法国的,他根本不会对它们认真考虑的。事实上,他让我意识到我并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什么。老橄榄树,漂亮的橄榄树,那是肯定的。但是到底要哪一种呢?我从书上了解到普罗旺斯地区至少有十几种不同的橄榄树种,树型大小不一,有些更耐严寒,有些能抵御烦人的橄榄树蝇,还有些则橄榄产量更高——一般情况下,对它们浮光掠影地了解一下是可以的,但对于一个想要种植橄榄树的人来说,这点知识就显然不够了。我需要的是有人能告诉我这个外行到底该种哪一种树,什么时候种,在哪儿种,如何施肥,怎样剪枝。我需要的是橄榄树方面的专家。在普罗旺斯找到这样的专家并不困难。我认识的酒吧里就藏龙卧虎,关键是如何能找到一位既有知识又非常热情的专家。这次我很幸运。我的一个朋友认识一位品行端正的男子,他是做小宗橄榄油生意的,买卖不错,并且不光经营他的老家豪特·普罗旺斯的橄榄油,而是像其他酒商一样,在地中海周围的数以千计的种植者和橄榄林中去寻找最好的。他的地盘包括安达卢西亚、泰罗尼亚、克里特岛、加利利、希腊、撒丁岛、托斯卡纳和阿特拉斯山脉——只要是出产好的橄榄油的地方,他都会迅速占领那里的市场。恰好,他还就叫奥利弗(Oliviers,意为“橄榄”),公司名叫“奥利弗公司(Oliviers&Co.)”,总部设在离富卡尔吉不远的一个乡村。村子不大,总部也显得很平常,一座石头房子,朴素而坚固。办公室在楼上,一楼是个小店,所有进店的人都可以对众多国际品牌的橄榄油一饱眼福,不仅这样,还有样品,一瓶瓶的样品和短小的瓷勺摆在桌上,买之前你可以先尝上一口,比如说,你可以比较一下来自安达卢西亚的橄榄油跟来自基安蒂的或来自赖堡山谷的有什么不同。这都是品质卓越的精品,用不同的橄榄制成,每种都有自己独特的香气和味道,颜色也各不相同,从浅浅的翡翠绿到几近透明的金黄色。与它们接触了不到半小时我就发觉,橄榄油也能像酒那样具有不同的特色与风格。那天早上,我的味觉在喝了那么多苦咖啡后,还是能清晰地分辨出它们的不同味道。在我看来,酒和橄榄油之间的一个最大的区别,就是你不必为你以后的日子事先埋下几箱橄榄油。橄榄油与酒的不同之处就在于,油不像酒那样越陈越香,新鲜的橄榄油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