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素云柔声安慰道:「王爷赏姑娘东西,姑娘理应去谢恩。我们陪着姑娘,到了王爷面前,姑娘就只管道谢,别的话不要多说。碧云,赶紧去把姑娘最好的衣裳找出来。」
碧云怔怔地点了点头,翻箱倒柜,总算找到了今年正月做的一套桃色散花的袄裙,那还是平国公夫人要来府上做客时,兰夫人特地叫绣娘赶制的,姑娘现在只有这套像样的衣裙,除此以外都是从宫里带出来的,不是旧了,便是小了。
趁着若澄去净脸的空档,素云又叮嘱碧云,「见到王爷,绝不能提兰夫人的不是,记住了吗?」
碧云原本正有告状的打算,听了素云的话,抿嘴道:「素云姊,要是王爷主动问起呢?难道我们就睁眼说瞎话?那个兰夫人,连个教书先生都不给姑娘请呢。」
素云也替若澄委屈,她们在宫里的时候,姑娘的吃穿用度都是比照公主的级别来的,可搬进晋王府以後,别说是跟宫里比了,就连正经人家的小姐都不如。
「碧云,娘娘临终前把姑娘托付给我们,我们得守着她平安长大。你逞一时痛快,得罪了兰夫人,姑娘以後还会好过吗?而且以王爷如今的处境,你此时拿这些事情去烦扰他,他只会觉得我们麻烦。」
碧云听了,心头一跳。皇上继位之初,就将别的兄弟都派往封地,唯独把王爷派去守皇陵,就是忌惮王爷的本事和威望,怕他早早就藩,会危及皇权。这次守丧期满,皇上不得不将王爷召回来,还不知接下来会有什麽安排。
或许也会将王爷派往封地,那许是最好的结果。
周兰茵住的西院是府中除了留园和主母住的北院以外,日照最好的地方。她在花园里头养了几盆名贵的兰花,每天都要悉心看护,不假借他人之手。
香铃手里提着水桶跟着,周兰茵用水瓢舀了水,一点点地往下洒,手上都弄湿了,寒冬腊月,井水很凉,她却似没发觉一样,兀自想着心事。
香铃劝道:「夫人别忧心,兴许只是王爷路上舟车劳顿,有些乏了,才叫夫人回来。」
周兰茵放下水瓢,叹了口气,走到秋千架那里坐下来,「我从前就知道他不喜欢我,只是我想着三年不见,好歹能坐在一起说些体己的话……等往後有了王妃,我想近王爷的身都难。」
「夫人怕什麽?您是良家妾,好歹也是官宦人家出身,报过先帝的,就算王府里有了主母,也不能拿您怎麽样。」
本朝皇室严格限制妾媵的人数,纵然只是纳妾也要上报给皇帝知晓。因此良家妾与通房丫头不同,不得随意打骂发卖,并非全无地位。但妾终归是妾,没有丈夫的疼爱和儿子的倚仗,在家中处境艰难。
周兰茵没有前者,只能好好争取後者,且她最好的年华都在晋王府中独守空房度过了,没剩下多少时间。
这个时候,李嬷嬷从外面进来,身後还跟着几个捧着布匹的丫鬟。
李嬷嬷欢喜道:「夫人快看!王爷还是想着您的,马上就叫人送了几匹上好的绸缎过来。」
周兰茵高兴地站起来,走到丫鬟面前。她在晋王府见过不少好东西,这几匹布从色泽和织法来说都算不错,却也谈不上珍贵,可东西是王爷送的,意义格外不同。
她打起精神,回头吩咐香铃,「快给我梳妆打扮,换身行头,我要去留园当面谢过王爷。」
李嬷嬷本想说王爷没传唤,私自去留园是否不妥?但看到兰夫人那麽高兴,又把到了嘴边的话收回去,总归是去谢恩的,王爷应该不会怪罪。
另一头,若澄百般不愿意去留园,又不得不去。
留园是朱翊深的住处,平日有人打扫,也有府兵看守,旁人无法进入,因此若澄是第一次来。早就听闻留园的景致在京城中也是数一数二的,但眼下若澄无心观赏,只想快点从这里离开。
幼年时很多事情她都不记得了,却犹记得那个春日午後,她在宸妃宫中玩新买的皮球,见到了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郎,笑吟吟地朝他喊了一声「哥哥」,却被少年冰冷的目光所刺痛。
那个少年就是宸妃的独子,彼时受到万千宠爱的九皇子朱翊深。
以後无论宸妃说多少遍,要她叫朱翊深哥哥,她都不敢再开口。
李怀恩正在屋前指挥几个丫鬟和小厮搬半人高的常青藤,听到脚步声回过头来,笑着说:「姑娘来了。请在这里稍等,小的去看看王爷醒了没有。」
若澄点头,轻轻道了声,「有劳。」
李怀恩走进西次间,朱翊深早就醒了,正靠在暖炕上看书,窗子开了一半,透过树木稀疏的枝叶,能隐约看到屋前的情形。
刚刚他看见沈若澄走过来,圆滚滚的,就有点後悔给她带那盒糕点。
她小时候这麽胖的?怪不得母亲爱唤她团子。
「你让她来的?」朱翊深头也不抬地问道。
李怀恩「嘿嘿」笑了两声,「那可是咱们费了大半日工夫才买到的糕点,稀罕着呢。姑娘收到高兴,定要当面来谢谢王爷。」
朱翊深心知肚明,也不戳破他。
李怀恩有些惴惴,莫非他这马屁拍错地方了?好不容易买来的糕点,没赏给兰夫人,反倒赏给了沈姑娘,任谁都会多想。
等了会儿,朱翊深才道:「叫她一个人进来。」
李怀恩立刻到外面转达。
若澄听说朱翊深只叫她一个人,脸吓得惨白。
素云怕她胆子小,见到王爷会说错话,又小心同李怀恩商量。
李怀恩无奈道:「素云,你可别为难我,王爷向来是说一不二的,何况就是同姑娘说说话,又不会吃了她,你们就在外面等着吧。」
素云还想再说什麽,若澄一把抓着她的手臂,轻轻摇了摇头。
素云只是个下人,她不想叫她为难,於是跟在李怀恩的後面进去了。
到了西次间,若澄跪下谢恩。昨天周兰茵送来的醉蟹,她吃了很多,脑袋还有点昏沉沉的,她不是不知道周兰茵忽然示好事有蹊跷,但那个送东西来的丫鬟就躲在窗外,她若不多吃些,还不知道後面会有什麽等着她。
若早知道要来留园,她宁愿一觉睡到今天晚上。
朱翊深听到久违的童稚嗓音,有瞬间的恍惚,记忆似乎还停留在乾清宫临终前最後的那一面——她戴着他送的铃铛,她身上是他最喜欢的香气……这两个细节,反覆在他的脑海中浮现。
「起来吧。」
他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十分悦耳,只是听不出任何情绪。
若澄笨拙地从地上爬起来,站在放花瓶的高几旁边。她原以为谢完恩就可以走了,可朱翊深并没有要她走的意思,她只能硬着头皮留下来。
朱翊深把手中的书放在案几上,看到她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微微发抖,不由地皱起眉头。
从进来到现在,她都没抬起过头,似乎很怕他。
上辈子,他们没这麽快有交集。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做过什麽事,让她如此害怕。
「在王府一切可还习惯?」他开口询问。
若澄怔了怔,没想到他问这个,连忙回道:「多谢王爷关心,王府上下都对我很好。」她听到了素云和碧云说的话,不敢在朱翊深面前提周兰茵的不是。
一时之间无话,四周很安静,地毡上的日光慢慢流转,大概是留园底下有汤泉流经的原因,屋里没烧炭还开着窗,却比若澄的住处温暖很多,还有阳光的味道。
朱翊深面对此时的若澄,竟然有些局促。
他们之间,说不清是谁有恩於谁,谁又亏欠了谁。
她为了报恩,嫁给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他也在最後关头放了她一马,输掉全局。
她的性子其实很像母亲,温顺不争,有什麽事都藏在心里,但愿这辈子,她不要再遇到叶明修,他们也不必再面对同样的选择。
本来还想问问她的功课,外面却响起了隐约的人声——
「兰夫人,您怎麽来了?王爷并未召见……」
「你进去通报一声,就说我来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