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朱翊深皱起眉头,又听到女孩说——
「既然兰夫人来了,若澄先告退。」
她好像很想离开这里,朱翊深也没勉强,淡淡地「嗯」了声,算作应允。
若澄退出去时,不经意间抬眸,还是看到了坐在暖炕上的男人。
他穿着青纬罗的祥云纹直身,轮廓深刻,鼻梁挺直,眉毛很浓,那双眼睛像极了宸妃,只不过宸妃的温柔似水,他却如同冰锥一样,又冷又厉。
若澄慌忙低头,不敢再看。
她虽然很怕他,但并不讨厌他。她曾看见年少的他躲在王府花园的假山後面,对着母亲手植的梧桐,咬着牙,无声地落泪。
打宸妃被拉去殉葬以後,他没在人前掉过一滴眼泪。
那时倔强骄傲的少年犹如受伤的小兽一样,独自舔着伤口,若澄心疼,也偷偷地跟着哭,她希望自己真的是他的妹妹,这样就可以上去温柔地抱着他安慰,可最後她还是默默地走开了,因为她牢牢地记得,心中视作兄长的这个人,并不喜欢她。
如今,那个少年已经长成了成熟英俊的男人,褪去了满身的青涩,情绪尽敛,犹如宝剑收在鞘中,但愿他已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能够抵挡将来所有的明枪暗箭,承受生命中所有的痛,那麽娘娘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心了。
若澄退到屋前,看见周兰茵站在那里,向她行礼之後离开。
香铃凑到周兰茵身边,「夫人,她怎麽来了?难道是向王爷告状的?」
周兰茵也十分疑惑,可眼下没工夫深想,只等李怀恩出来传唤她。
西次间里头,李怀恩跪在朱翊深面前,苦着脸,小声说道:「王爷,是小的自作主张送了几匹布到西院,没想到兰夫人会亲自过来。兰夫人这几年里里外外地操持,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沈姑娘那边得了点心,而她什麽都没有,实在说不过去。小的若做得不对,王爷尽管打板子就是了。」
说完,挺直了脊背,一副要英勇就义的模样。
「去叫她进来。你的板子先留着。」朱翊深将书丢过去,李怀恩机灵地躲开了。
「谢王爷开恩!」
随後,周兰茵进了西次间,面带娇羞地说道:「妾特来谢谢王爷赏的布,妾很喜欢。」
朱翊深的语气平淡,「回来路上随手挑了几匹,你喜欢就好。」
周兰茵刻意忽视他口气间的疏离,欲上前说话,李怀恩已经搬了杌子过来,放在离暖炕几步远的地方,热情地请她坐,她只能顺势坐下来。
朱翊深没有话说,周兰茵便将晋王府三年来的事情流水帐一样禀报,听那架势,似要说上三天三夜。
朱翊深正欲开口打断,李怀恩手里拿着一个东西重新进来,呈给周兰茵,「门房送过来的,说是平国公府的请帖。」
周兰茵没想到门房的那些人这麽没有眼力,居然将东西送到留园来,立刻起身收下。
「平国公夫人为何与你有往来?」朱翊深在旁问道。
平国公是世袭的勳爵,祖上随太祖皇帝打过江山,立下赫赫战功。这一任平国公徐邝兼任五军都督府的前军都督,身居显位。平国公府还出了个宁妃,生了端和帝的皇长子朱正熙,也就是日後的永明帝。
这样人家的主母,身分高贵,怎麽会跟一个落没王府的妾室往来?他不记得周兰茵跟平国公府有什麽私交。
周兰茵似乎看出朱翊深的疑惑,连忙解释道:「平国公夫人前阵子在琉璃厂买了一幅马远的山水图,怀疑是赝品,便让妾帮忙看了看。」
琉璃厂一带在前朝时定为官窑,後来规模不断扩大。及至本朝京城扩建,将那一带画入城中,官窑不得不搬迁。当时很多人在自家门前兜售带不走的瓷器,那一带便逐渐发展成为古玩字画的交易场所,时至今日,已成了京中有名的去处。
不少附庸风雅的贵妇人常去那里淘古物,而平国公夫人喜好收藏,尤其喜欢名家画作。
马远擅画山水、花鸟和人物,笔力劲阔,皴法硬朗,是南宋画院派的代表。他传世的画作不少,名声极响,每幅画都能卖出高价,因此很多人模仿他的笔法,市面上赝品很多。
辨别一幅画的真伪,除了要熟知画家的朝代背景、画家的风格、运笔手法、画纸与颜料的材质,还要有长年的积累和细心的观察。
朱翊深自小受正统的皇家教育,教授他的都是博学的翰林侍讲,而且跟在先帝身边耳濡目染,於书画方面也算小有造诣,但连他都不一定能看出一幅画的真伪,周兰茵就更办不到了。
他记得他前世娶的端妃倒是精於此道,入宫之後也时常拿着名家的书画向他讨教,这才逐渐有了端妃宠冠後宫的说法。
女人太聪明,终究不是件好事。
「我有几幅同时期刘松年的画作,有空也拿出来让你品评一番。」
周兰茵僵了一下,满口应好,很快就以府中还有庶务为由告退了。
李怀恩没想到周兰茵这麽快就走,觉得奇怪,「主子,兰夫人有点不对劲,好不容易来了,怎麽不多待会儿?」
朱翊深正整理着小桌案上的文房四宝,瞥了他一眼,「真正爱画之人,听到刘松年不会是那个反应。我若真的把画作拿出来,恐怕她连刘松年和马远都分不清。」
李怀恩伸手按着嘴,惊道:「那平国公夫人怎麽会请兰夫人看画?」
平国公夫人也不是那麽好糊弄的,周兰茵想必用什麽法子笼络了她。
眼下,朱翊深没空管女人之间的事情。他明日要进宫,正想着如何与他那位皇兄应对。他记得上辈子的事,如果不出意外,应该能够全身而退。
他并不想再走那条孤家寡人的路,那条路布满荆棘,走到最後浑身浴血,却一无所有。如果皇兄和他的那位侄子愿意放他一条生路,这辈子,他可以不去争皇位。
李怀恩泡了茶端过来,朱翊深没接,只道:「将今日守留园的府兵全部换了。吩咐下去,以後没我的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来。」
李怀恩连忙应是,这命令好像是针对兰夫人的,不过谁叫她自作主张跑来了。
朱翊深这才把茶杯接过来,面色如常地饮了一口,「明日进宫,你就不用跟着我了。」
李怀恩不放心,还想跟去。
朱翊深道:「我自有分寸。」
【第三章与端和帝周旋】
从留园出来,周兰茵吓出了一身冷汗。刚刚话一出口她就有些後悔,生怕王爷真的把收藏的画作拿出来,她哪里知道什麽马远、刘远的,到时露了马脚可就说不清楚了。
她抽出平国公夫人的请帖看了两眼,停住脚步,掉头往东院走去。
若澄正在院子里收书,一本一本小心地拾起来,拍去上面的沙土,抱在怀里。这些书有些是宸妃给她买的,有些是她平时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都是她的宝贝。
宸妃对她说,她的祖父是非常有名的画家,伯父精通书法,父亲也是名满天下的大才子,作为沈家的女儿,功课是绝对不能落下的。
她在宫中的时候,常常溜去文华殿的窗外听墙根,文华殿是宫中给未成年的皇子皇孙授课的地方,按照规矩,她这样做是万万不行的,但宸妃向先帝求过情,先帝默许了,只叫她不要声张。
那些在文华殿上课的翰林侍讲,全是满腹经纶的大儒。她时常听得入迷,跟着学了不少东西。後来,她在府库遇见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者,他问她爹是不是叫沈贇,还教她许多东西,比那些翰林侍讲还要厉害。
她从宫中搬出来时太过匆忙,都没来得及去府库跟他道别,也不知道他现在如何了?
碧云和素云收好书,起风了,正要叫若澄进屋,周兰茵便来了。
周兰茵刚跨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长期光照不足的霉味,她用帕子捂着口鼻,皱了皱眉头。这是她第二次来这里,原本也不想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