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是他。

那人的身影落入眸心,他就站在门口,没再试图走近。

「我想喝水……」轻弱的嗓,逸出声。她头好晕,没力气动。

赵之寒这才移步,走到床前倒水,插上吸管凑近她唇边。「舅舅有替你安排看护,晚一点会过来。」

江晚照点点头,喝完水,又闭上眼。

他将杯子搁回床头。「没事的话,我走了。」

她很快地又睁开眼,喊住他:「赵之寒!」

他停步,回眸。

「你……为什么不说?」明明不是他,他为什么不解释?

「没差。」他同样也是她认定的那些败类之流,这种事他不是没对她做过,只不过差在这一次不是他而已,做一次与做两次,有何差别?

「有。」她坚定地,望住他。「只要你没做,就有差。」

「……没有。」静默良久,他吐声。「这次不是我。」

他只是不以为,解释有用,不以为她会信。

「嗯。」她松了一口气。所以她真的赌赢了,对吧?

「谢谢。」这声谢,是真心的,至少这一晚,他守护了她,没让她遭遇更不堪的事。

他别开脸,不自在地道:「不必谢,这是我欠你的。」

今天他还了,从此以后两不相欠。

他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再多,他还不起。

「往后,你自求多福。」

然而,江晚照却听出话中深意。

所以当年的事,他其实一直都心怀愧疚吧——即便他自己不承认。

在他离去前,江晚照及时喊住他:「赵之寒,你会跟他们一起欺负我吗?」

他沉默了下,没立刻回答。「我说了,你会信吗?」

「你说我就信。」

「……不会。」而后,拉开门把,头也不回地离去。

「好。」她对着空气,喃喃自语。「……我信你一次。」

就一次。

时光之河,依然潺潺流动,而他的仍像死海,日复一日,死寂无声,没有生物能存活。

在那之后,约莫过了一个多月,江晚照回医院做检查,从院长室出来后遇到他。

这段时间,从吕丰年口中,打探到不少关于他的事。

他说,这孩子其实也是可怜,说穿了还不都是大人造的孽,小孩何辜?

但明白是一回事,情感上哪能如此理智?没有一个深爱丈夫的女人,能容忍丈夫一次又一次的背叛,还得寸进尺,将孩子塞给她,要她认。

静玢不甘心,埋怨这孩子,冷待他。

当年,喊来还有几分童稚的一声「舅舅」,随着岁月,渐渐只剩下三分讽味、七分虚假的空泛形式,一如他人格的转变。

赵恭这老混蛋根本不会养孩子,长在那种没有人味的地方,不是逼疯自己,就是把自己变成同类,而他成了后者,抽空自己,然后一日日麻木,在人生丛林里,迷失。

有一回,他突然说:我就是个神经病,现在不是,早晚也会是。

不知为何,乍听之下,竟有几分不舍,头一回惊觉到自己的残忍。

只是一点点温情,他们却谁也没有给,他不是没有伸出过手,可是没有人握住,他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推开他。

他们把一个没有做错任何事的孩子,逼到觉得自己早晚会精神失常。

他从十五岁就开始看精神科。

吕丰年不止一次告诉他:「你没有病,你很正常。」

但他还是来,不靠药物,他没有办法睡。

领完药,他们在医院大厅相遇。

江晚照瞄了瞄他手中的药包。「你今天回诊?」

赵之寒漫应了声,举步欲走。

「不上楼跟舅舅打声招呼?」

「不用。」没那个情分,装模作样给谁看?

江晚照快步追上他。「可是他刚刚才问到你——」

他停步,她在后头险些撞上他,踉跄地退了两步,才接续道:「我跟他说我没遇到你,不太清楚。你要不要自己上去跟他讲?」

讲什么?他回想了一下,自己最近应该没什么可让人说嘴的,倒是赵家这出日日上演、剧本十数年不重复的好戏,吕丰年可能比较感兴趣。

他继续往外走。

看来是不要。她叹气,跟了上去。「你这么怕看到舅舅啊?」

「他很烦。」去了少不得又是那些:「你当这是维他命,有病治病没病强身吗?就是有你们这种人,台湾才会药物泛滥……」之类的无聊话。

几颗药而已,是在小器什么?拒绝给药的防备姿态,像是他一个没节制,会整瓶往肚子里倒似的。

「我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吞药自杀。」

当他这么说时,吕丰年斜睨他,一副就是——你会。而且还是个有自戕前科的疯子,我不想因为药物管制不当被抓去关。

赵之寒懒得跟他废话,如果不是习惯了他的精神科医师,早换间医院了。

「干么这样说,舅舅是关心你。」

关心?是医务人员无聊的使命感吧?

相较于吕丰年近几年来益发诡异的态度,让他有时不知该如何应对外,江晚照今天更反常。

「你想干么?」以前是能有多远避多远,今天一直跟着他,说这其中没鬼,谁信?

他一停步,她赶忙跟着刹住。「那个……是有点事想跟你谈。你现在有空吗?」

「是不差一顿饭的时间。」

「那,我知道前面有一间不错的餐厅,我请你吃饭?」

赵之寒不置可否。他也想知道,她要跟他谈什么。

她说的那家店,是一间台式餐厅。虽然名义上是一家人,但同桌共食的机会并不多,赵家用餐习惯偏西式,几乎不吃合菜,个人管好自己的餐盘,不必看别人碗里的菜。

他们没有熟到知晓对方的饮食喜好,但又觉得找简餐店各吃各的太过疏离。赵之寒倒是没说什么,全程让她作主点菜,他只要求一瓶啤酒。

「我点了五菜一汤,他们的葱爆牛肉很多人推荐,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不够再加点。」

等候上菜的空档,她想起什么,由包包里取出一物,推向他。

「听舅舅说,你晚上不好入睡,我帮你调了一瓶舒眠精油,这几次回去都没遇到你,就一直带在身上。」

赵之寒瞥了一眼。「违反职业道德,任意透露患者病历,不知道可以判多重?」吕丰年愈老愈嘴碎了。

「如果是透露给家人,应该不严重。」她浅笑回应。「舅舅也是为你好,老是靠药物或酒精入眠,很伤身体。」

家人?

赵之寒没回嘴,默默地收下精油瓶。

侍者陆续上完菜,江晚照先替他舀上一小碗妙饭,然后自己才动筷。

期间,她会留意他吃什么、不吃什么,离他较远的菜,会主动替他布菜,体贴而细心,就像一般家人会做的那些事。

「你吃鱼吗?」

「原本吃。」慢悠悠补充:「进赵家后,就不吃了。」

她好奇。「为什么?」

「刺太多。」七岁的孩子,还不懂如何挑刺,一个不留神,会鲠死自己。

「那你放心,这一餐没有刺,尽管吃。」她剔掉鱼刺鱼骨,拨了一筷子鱼肉到他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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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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