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地村（一）(5)

王乡长很义气，张三兴不在以后，他跑前跑后很是下劲。人们在他背后乱指戳，说，就是他，就是他，他叫三兴喝酒喝死了——意在强调三兴要是不喝醉根本不会打野猪，不打野猪也不会叫野猪咬死。王乡长听见装作没听见，还是跑前跑后忙着张罗。在他的操持下，给三兴开了一个隆重、庄严、肃穆的追悼大会，黑虎山村主要领导同志和各组组长出席了追悼会，荒地组的全体村民和三兴的主要亲属——五个内兄内弟(及夫人)、六个表兄表弟(及夫人)、十二个外甥、外甥女等参加了追悼会。追悼大会由支书王全邦主持，他说放哀乐。老文书一按录音机，不对，像是唱戏。赶紧又换。吱吱啦啦的哀乐过后，王乡长亲自致悼词，悼词是王乡长亲自写的，从晚上八点一直写到早上八点，写好后，先念给干部们听了一遍，大家都说，中，中，老中（就是很好、很精彩的意思）。王乡长在悼词中总结了三兴一生的丰功伟绩，对三兴的一生做出很高的评价。王乡长说，张三兴同志从小就有一颗红亮的心，八岁那年拾了半截铅笔头立马就交给了老师。后来他为生产队看庄稼，不止一次和野猪们打交道，曾先后打死五头野猪。这些年他当组长，为了公家的事，起早贪黑。嘴磨破了，腿跑细了，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挨了落后分子多少骂。这一次为了赶走糟踏麦苗的野猪，不幸死于野猪之口，三兴之死，不仅是荒地组的重大损失，也是黑虎山村的一大损失，更是全乡干部、群众的一大损失。他说，人总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为人民的利益而死，就重于泰山。不为人民利益而死，就轻于鸿毛。张三兴同志是为人民利益而死的，他的死不是轻于鸿毛，而是重于泰山。他还说，有的人活着，但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但他还活着。张三兴同志虽然和我们永别了，但他却永远活在我们的心里。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挥泪继承三兴志，誓将遗愿化宏图。继承张三兴同志的遗志，就是要把村里的各项工作做得更好，圆满完成上级布置的各项任务。王乡长红着眼睛在追悼会上宣布，乡里决定免去三兴家的统筹，直到他俩娃长到十八岁。接着村主任李拴木宣布，村里免收三兴家的提留款，直到他俩娃长到十八岁。最后，由王乡长带头，组长以上的领导们排着队一一和三兴媳妇握了手，劝她节哀，保重。追悼会把村民们的悲痛、哀伤和对三兴的同情开跑了不少，想到三兴这些年吃美了、喝美了，死了又这么荣光，还给俩娃挣来一份优厚的待遇，村里人觉得三兴死得也不算太亏。大伙帮忙安葬了三兴，又立在三兴墓堆前感叹了一阵，这事也就算完了。这事是完了，但这事的深远影响却才刚刚开始。荒地村后来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这事引出的。这是后话，这里先说二秃。二秃事后的心情很复杂。他心里有点埋怨三兴，可三兴死了——二秃只好自认倒霉。自行车让野猪拱到山下摔零散了，俩泔水桶只找到一个，还是扁的。二秃在山前街乡政府门口的小食堂给人家做饭，天天往家带泔水。二秃老婆在家养了一头老母猪、两头肉猪，那天晚上因为二秃没有带回泔水，第二天二秃老婆只好喂猪们玉米面糊糊，猪们吃惯了带油水的泔水，长嘴伸到玉米糊糊里光吹泡不进食，哼哼唧唧闹了一整天。叫二秃更生气的是，后来二秃媳妇骂二秃，外人也不淡不咸地说二秃是个捣蛋货。言外之意是说，那一枪说不定是二秃捣着三兴打的呢？二秃赌咒，说，谁说瞎话，叫野猪日他妈，我见野猪腿就打颤，我不叫三兴打，三兴偏要打。要不是我出溜的快，也早叫野猪咬死了。想想，二秃说的也有理，二秃这人捣是捣，却胆小。大家信了二秃，就又转过来说，就是野猪不吃三兴，三兴也走不到家，前边还有好几个紧拐弯，三兴不翻到沟里才日怪里——唉，这事说到底还是怨三兴。李铁山故意高声大腔地说，想想吧，人家野猪也怪可怜，正弄着美事，却叫打死了。公野猪真勇敢，如果脱生成人，也是一条血性硬汉。李铁山这话说得挺幽默，可人们听了却笑不出来。有人说，今天天气真不赖呀。人们应和着就走开了。李铁山和三兴有过节，但三兴死了，你就不该这么说了。即使你忍不住说一回，人们也能理解。但李铁山有阵子见人都说这事。李铁山翻来覆去说这话可不只是一般的点凉壶说闲话玩幽默，幸灾乐祸。荒地村的人都能听出来，他小子除了对三兴被野猪咬死感到快意，还拿野猪比人，一语双关，恶心马老六他爹，歌颂他爷。李铁山他爷叫李长龙，是一条血性汉子。李长龙先是拉杆子，后被国民党收编，当民团团长；再后来杀了国民党县长，又拉杆子上山。日本人来了以后，他先是领着一杆人跟日本人对打，后又投降日本人，当了皇协军大队长。干了不到两个月，因为鬼子强奸他媳妇——这一段前边说过——李长龙后来当了八路独立团长，没少和日本人打血仗，眼看着把日本人打败了，他却又背叛革命。李铁山他爷叛变革命是从打死马老六他爹开始的。李铁山他爷后来被镇压了，成了反革命。马老六他爹则成了烈士，虽然马老六他爹也犯了错误，但毕竟没有叛变，而且生前对革命做出过比较大的贡献。这个事件其实是福地村史老财导演的美人计。史老财让他小老婆一腿钩住马老六他爹，一腿钩住李铁山他爷。就像《三国演义》里，王司徒把貂蝉许给董卓又许给吕布，调拨他俩人互相残杀。李铁山他爷就那样让老地主给调拨叛变了。李铁山他爷叛变后，又投了国民党，当了三县游击司令。要是李铁山他爷不叛变，不光他本人以后要当大官，这一带跟着他干的人解放后也都会当不小的干部。李铁山他爷一叛变，下边的人也跟着叛变。叛变的时候，他们把八路派到队伍里面的大部分干部都杀了，其中有几个还是经过万里长征的老红军，使革命事业遭受重大损失。这件事，《县志》上有记载，称之为“黑虎山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