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马车行驶,路上摇摇晃晃的,朱翊深大掌摸着若澄的头,轻声细语地跟她说话,刚开始还有些回应,到後来她都没有反应,低首一看才发现她竟然睡着了。
到了王府门前,朱翊深把若澄抱下马车,李怀恩在台阶上刚叫了一声「王」就被朱翊深瞪了一眼,他当即噤声。
朱翊深把若澄抱回留园,安置在内室的床上,为她脱去了鞋袜和外裳,她的脸陷在枕头里面,肤色苍白得近乎透明,美丽而孱弱,他为她盖好被子,在她柔嫩如同婴儿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这才起身出去。
李怀恩看到朱翊深关上门,才说道:「王爷,您要顺安王派人盯着四川那边的动静,好像有回音了,您看看。」他从袖中抽出一封信交给朱翊深。
朱翊深看过之後,神色微凝。果然跟上辈子一样,今日他进宫,看到朱正熙虽然与平时无异,但总觉得两个人之间隔了层什麽。
听说端和帝驾崩的时候,身边只有朱正熙一人在,连两宫太后都是在驾崩之後才从仁寿宫的太监那儿得到的消息,没有人知道他们父子俩最後说了什麽。
四川的消息很快也传到了宫中,彼时朱正熙正在乾清宫的宝座上喝苏见微炖的参汤。
徐邝被他派去奴儿乾都司,李青山尚在平凉,而温嘉去了福广,四川这场动乱,似乎只有一人可以派了,但朱正熙却有些犹豫。
九叔的功劳越大,在军中的威望便越高,离一呼百应也就不远了,他丝毫不怀疑九叔能顺利地平叛归来,可那之後呢?
例行封赏,给更高的权力,但每当九叔爬高一分,对皇权的威胁就加大一分,他直到现在才明白,为何当时九叔从开平卫回来,父皇毫无封赏,在他们父子俩的立场上,的确封也不是,不封也不是。
同时他也开始有点讨厌这样的自己,算计九叔,算计人心,再没了当初的单纯。
苏见微看他神色有异,试探地问道:「皇上,可是有什麽烦心事,不妨跟臣妾说说?」
「没什麽大事。」朱正熙微微一笑,继续喝了两口参汤,顺口提道:「朕近来都没见到王贵人,一问之下才知道她被你禁足在宫中,她犯了何事?」
苏见微手指微微抖了一下,早知道他会问,便恭敬地说道:「也不是什麽大事,她命人私自从宫外带了些药,被臣妾发现了,就罚她禁足两个月,等时间到了,她自然也就没事了。」
「什麽药?」朱正熙问道。
「大概是促进男女之间房事的药,对人体倒是没什麽坏处,只不过宫里有规定,后妃的用药都需经过太医院登记在册,不能私自延医,臣妾也是秉公行事。皇上若觉得寂寞,不如多去如妃妹妹那里。」
朱正熙原本怀疑苏见微徇私报复王贵人,但听她说得头头是道,也不像是小气的人,便打消了这个疑虑。
他倒不是真的多喜欢那个方玉珠,方玉珠的确颇有姿色,但跟王贵人比,温柔体贴不足,跟皇后比,端庄大气又欠缺,跟若澄比,姿容气质都逊色太多。
他不知为何自己又想起若澄,如果将九叔派往四川,她一人在京中,他必得多加照拂……很快他就否定了这个想法。
朱正熙,你到底在想什麽?那是九叔的女人,是你的婶婶!
可有些念头一旦冒芽,就很难忽视它的存在。
他并不是要夺九叔所爱,只是没来由地想多看她几眼,与她如往昔一般说话,至於方玉珠,若不是为了稳定温嘉的心,他也不会将她纳进宫来,但既然已经是他的妃子,他也不好厚此薄彼,还是要多加宠幸的。
二十七日朝中除服以後,晨议时商量四川暴民动乱之事,朝臣多推举朱翊深前往,朱翊深见状也自请前往四川平叛。
朱正熙却没有给出明确的答覆,只宣布退朝。
退朝之後,叶明修候在偏殿,一见到朱正熙劈头就问:「皇上,四川的暴乱可大可小,应该快速镇压,您为何没有派晋王前去?如今朝中能担此重任的唯有晋王,应该速速下决断才是。」
朱正熙坐下来,看着叶明修,「伯陵,你可知功高震主这四个字?」
叶明修愣了一下。
皇帝登基这几个月来,行事作风的确与以往大不相同了,从前他位居东宫之时,虽然也常与他们商量国家大事,但大都在听取意见,很少做出决定,如今他直言不讳地说出「功高震主」这四个字,说明已经在猜忌晋王了。
猜忌一直都是帝王的通病,毕竟没有哪个皇帝能允许卧榻旁睡有猛虎。
他不禁想,若是有朝一日,他对皇帝产生了威胁,皇帝也难免猜忌於他,不仅有几分兔死狐悲之感。
叶明修只能说道:「晋王在皇上还是太子之时就一直忠心耿耿地辅弼,他对皇上之心,可昭日月。皇上应该还记得端和年间,鞑靼使诈在北郊围场伏击,是晋王拚死护着皇上,您才能化险为夷,晋王和皇上本就是叔侄,晋王处事也一直稳重谨慎,应当不会有别的念头才是。」
经他这麽一提醒,朱翊深也遥想起当年的事情来了。他知道自己不该有这样的想法,可是父皇死前用尽全力喊出的那几个字,还有那道目光,就像钉子一样钉在他的心头。
父皇说「晋王不死,必有大患」,他本不该将此话当真,可他是皇帝,江山的稳固都在他一念之间,马虎不得。
「伯陵,若朕不派晋王,蜀中危机,还有何人可解?」朱正熙问道。
叶明修见他似乎不会轻易改变主意,便如实相告,「纵观朝中,或许也只有平国公世子可以担此重任。但平国公世子太过年轻,作战经验有限,虽然有平国公在军中的威望,胜败却未可知。若胜,固然是皆大欢喜,但若败,敌方士气高扬,就怕连一直不安定的贵州也要陷入危机之中,皇上一定要冒此风险吗?」
叶明修所说的,跟朱正熙所想的不谋而合——他想看是否有别人能代替晋王。
半晌,叶明修从偏殿告退出来时,面色微凝。
他刚才忠於本心所说的话,显然无法取悦皇帝,但他若是一味地阿谀谄媚,让皇帝失去应该有的判断,导致四川和贵州的人民陷入兵祸之中,那他与蔡京秦侩之流无异。
他原本想着做天子近臣,又有苏家这棵大树,他便能爬得快一些,可按照目前的状况,他需要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坐到那个位置,还是太慢了,他需要打破常规,寻求一个更有利的盟友,一个能使双方都如虎添翼的夥伴。
朱翊深从宫中出来後便心事重重。
早朝时朱正熙的反应,他全都看在眼里,四川他可去,也可不去,但他跟朱正熙之间,似乎又回到了前生的轨道上,纵然更改了今生的许多事,还是没能做到彼此信任无间。
这就是帝王家,这就是帝王心。
他靠在马车壁上,长叹一声。如果终要走到兵戎相见那一步,他大概不会像上辈子一样赶尽杀绝,毕竟有赠飞鱼剑和头盔之情,在他心里,朱正熙已经不再是永明帝,而是他的侄子,曾经交心过的亲人。
他这个人,好像越来越多情了,就好比心上被人撕开一道口子,那些柔软的情绪便慢慢地溢了出来,从上辈子他最後放了若澄开始,那道口子便越来越大了吧。
想到那个小东西还在王府里等他,他暂收起愁绪,精神饱满地下了马车。
他回到留园,刚换了身常服,李怀恩便拿着礼单过来找他。
「王爷,最近老有人往我们王府送礼,还有很多夫人发了帖子希望王妃去赴宴,小的都快整理不过来了。」
朱翊深整理好领口,只扫了一眼,问道:「王妃在北院?」
「没,在大厨房呢,说是最近食素,今日开荤,给王爷炖了补身子的汤,她要亲自看着火候。」李怀恩笑咪咪地说道。
朱翊深皱眉,他不喜欢她总是下厨房,那双漂亮的手要是弄粗了可怎麽是好?
偏偏她一有空就往厨房钻,她现在翅膀长硬了,不仅不听他的,还要管他,饮食起居样样都要过问。
朱翊深正要去厨房抓人,若澄早就听说他回来了,端着熬好的汤来到朱翊深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