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姜珠最近有些抑郁,中午那盘平素最爱吃的酱猪肘子都有点食不知味,盖因昨天二房的四堂姊跟她拌嘴拌输了,为了找回场面,就向她抖出个秘密,说她很有可能被许给一个鳏夫做续弦。
先且不说四堂姊姜丽跟她的宿怨,只说这鳏夫,三品大员马大人,她可是早有耳闻的,行伍出身,长得奇丑,还好色成性,家中小妾成堆,庶子、庶女排行最大的那个,比她都要年长几岁。
这样的人能嫁吗,当然不能,可是如果家人非要她嫁呢?
纱窗外繁花锦簇,姜珠却没有半点欣赏的心思,她只是坐在桌边,胳膊撑着脑袋,唉声叹气着。
丫鬟宝纹端着茶进来的时候,看到这场面却是愣了一愣,随後又咧着嘴笑了起来,「小姐,您这样子真真好看极了。」
姜珠今天穿着个绦色薄裙,柔光软质,衬得她发乌肤白,再加上她歪斜惫懒地坐着,撑着头,露出了半截玉臂,看着就更显动人。宝纹一直觉得自家小姐是天底下最美的人,可是寻常时候她总是没个正行,哪有像现在这般文淑娴静地坐着。宝纹不敢对自家小姐的性子有半句牢骚,可是私心里还是觉得如果她能够稍稍淑女一点也许会更好。
姜珠没能理会丫鬟宝纹的心思,闻言後,她只是转过头,眸怨深深地道:「你家小姐再好看有什麽用,到时候还不是被猪给糟蹋了。」
宝纹听到这话,默了,她家小姐有时候就是不怎麽像个大家闺秀。不过她倒是知道姜珠为什麽说这话的,所以顿了半晌,她又道:「您还在想着那天四小姐的话吗,小姐您不用太担心,四小姐只是说说而已,这事还没准呢。」
姜珠想要说些什麽,可是看着宝纹一派天真烂漫的样子,又把话咽了下去。她总是不明白,当初怎麽就挑了这麽个憨厚愚钝的丫鬟。
她暗叹口气,转过身,下巴抵着手背趴在桌子上,无精打采的不成样子,可是黑白分明的眼眸中却始终闪耀着光芒。宝纹年少无知可以想得简单,可是她不行。这些年,她可是看着这一家子自兴盛到衰落,并且彼此明争暗斗的,要是她再不思虑周详些,她也就活该被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虽然四堂姊姜丽只是听到他们在讨论,眼下还没任何动静,可谁知道下一刻他们是不是就找上门来用着各种各样的理由逼着她嫁。如今他们家这局面,一个个都想着脱离苦海,姓马的那麽大条粗腿伸着,他们能不绞尽脑汁地去抱吗。
想着自家的状况,姜珠又有点郁卒。早在五年前,她家永定侯府还是声名显赫的存在,她们这些永定侯府的嫡出小姐还是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是等到五年前皇位之争开始,永定侯府开始一年不如一年,及至新帝登基,永定侯府更是险些分崩离析。原因,站错队闹的。
老侯爷倒是大智若愚地走了最正确的立身之道,装聋作哑保持中立,奈何底下的儿子却大愚不灵地想要更上一层楼,然後暗通款曲把宝压在了大皇子的身上。
然後,很不幸地压错宝了。一年後,大皇子败了,太子赢了,所有站错队的都遭清算,再然後,永定侯府遭殃了。虽然最後老侯爷竭力奔走保住了永定侯府,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该夺的夺、该罚的罚,原来红烧肉,现在西北风,一巴掌给搧回了封侯前。
那年姜珠也就满十四岁,本该是说亲的年纪,可是当时的永定侯府人人避之不及,谁还敢凑上去。所以不单是她,家中所有到了适婚年龄的堂兄妹都耽搁了下来。那时候娘亲夏氏还心存侥幸,毕竟她十四岁还小,等过了两年,风声过了再说亲也不迟,可是谁想到,两年後,风声是过了些,英明神武的老侯爷却在殚精竭虑中驾鹤西去了。
那一年,姜珠十六岁了,年纪也不算太大,可是紧接着,祖母思念祖父过甚也去了。然後、然後,她就十八岁了。
十八岁其实也没什麽,赶紧找个人嫁了也还来得及,可是到了这时候,永定侯府所有人的婚事早已成了老大难,他们找不到合适的对象了。年龄是大问题,没落的家道也是大问题。
对於婚事,姜珠并不太在意,她还是比较关心整个侯府的生死安危,她很想看看袭了爵的大伯父是不是在四处钻营之下能将这副烂摊子重整起来。以往她是极为不喜大伯父的为人的,可是现在她不得不对他寄予期望,因为整个侯府能上得了台面的也就真只有他一人了。可是没想到啊没想到,绕了一圈,他居然把主意打到了自己头上。
姜珠是真没想到,他们永定侯府的人有朝一日能做出卖女求荣的事,哦,当然的,他卖的也不是女儿,只是侄女而已,长房的七小姐年方十七,如今也待字闺中呢。
想到这一茬,姜珠冷冷地笑了一声。不过笑完又有些头疼,大伯父这人一贯阴险,如今他跟二伯父密谋的事除了他们几个,所有人都蒙在鼓里。他当然是不敢把这事明说的,她爹娘虽然老实可欺,可若听说自己的独女要嫁给一个老头,估计也是能拚了命地阻拦的,大伯父要做的,只怕是在不为人知的时候先设一个局,把她置於不得拒绝的境地再说。
姜珠无心去揣测她那大伯父究竟会怎麽做,她现在首先要做的,是赶在他设完局的之前,先破了他的局。
想着,姜珠一把站起了身就往外走。
宝纹一直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见她冷不丁站了起来,吓了一跳,紧接着忙追上去问:「小姐,您去哪里?」
姜珠头也不回地说道:「造反去。」
永定侯府是先帝爷赐下的宅子,够大、够宽敞,原先姜家鼎盛时,纵使亲朋好友云集、家中奴仆无数,也从来没人会觉得拥挤,可如今,姜珠走在庭中只觉空空荡荡,一片冷清。目光所及之处,能见着的人唯有一个紧跟身後的丫鬟宝纹。
两旁繁华盛开倒是鲜艳夺目,只是衬得背後陈旧的雕栏画栋黯然失色,更接着还有繁华底下那些丛生的杂草。
姜珠见着,心想如今这永定侯府也就听着光鲜了。当然,她也没多大的空闲伤春悲秋,她只是扫了一眼,便又脚步不停地往正房走去。
正房原来是祖父所住,如今换了大伯父。姜珠到时,姜存忠正在蘸墨写书。他今年将近五十,身高面白,略显富态,看起来极其儒雅斯文。
忠孝仁义,是老侯爷给四个儿子取的名字。
听说三房的六小姐姜珠求见,姜存忠下意识地就脑仁疼了,一个愣怔间,手中狼毫上的墨就啪嗒一下滴在了雪白的宣纸上。姜存忠低头见着污了的纸,眉毛皱成了一团。他总是想不通,三房两个闷嘴葫芦似的老实人,怎麽就生出了这麽一个刁钻难对付的丫头。
可是她来干什麽,难道是知道了他谋划的事?姜存忠心止不住地就一紧,可是还没想明白,就见姜珠已经直直地走了进来。
「侄女给大伯父请安。」姜珠走到案前数步远处站定,笑吟吟地施了个礼,看起来规矩极了。
姜存忠的眉头却是一皱,声音也变得威势起来,「你这是越发不懂规矩了。」明明他还没让她进来,她竟然就自作主张地进来了,真是一点都不把他放在眼里,「目无尊长!」想着,他又补了一句。
以他的身分,他本不该跟这样一个小辈置气,更何况还是隔了房的侄女,可是每每看到姜珠那张看似人畜无害的笑脸,他总是忍不住自己心头的邪火。当年她就是顶着这副样子,丝毫不顾他是长辈,只揪着他毫不留情地打脸,让他在老爷子面前闹了个整整的颜面无存。
姜珠听着大伯父的训斥,却丝毫不在意,只眉一挑,笑道:「我这是怕大伯父不愿意见我呢。」
「荒唐,我为何不愿意见你。」姜存忠当即驳斥着,可是对上她那双黑幽幽的眸子,却是一下避开了视线。刚才不过是没来得及思虑,要是来得及,只怕他真会找藉口推托了。
「荒唐吗。」姜珠笑着应道:「那侄女还有更荒唐的事要说与大伯父听呢。」
姜存忠眉头又是一皱。
姜珠却没往下说,只是侧身看了下身後还杵着的两个守卫,道:「我觉得大伯父还是让闲杂人等先回避一下才好。」
「有什麽见不得人的。」姜存忠不吃这一套。
「哦……」姜珠点点头,「既然大伯父不介意,那侄女就直说了。嗯,侄女想跟您说的那件荒唐的事,是关於兵部的那位马大人的,我听说大伯父是想把我许给他做续弦啊。」整段话说完,不带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