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杀手》第一章1(1)
其实前天从牛肉面馆里出来,回宿舍取箱子时,会长就知道叶阳会给自己打电话的,早晚的事,只是没想到对方那么快就做出了决定。电话打来时,他还在洗澡,水声和水气就像放松了他的神经一样,降低了他听觉的敏锐性,坚持不懈的铃声终于使他有些烦躁地走出来,也懒得把身上的水珠擦干,就这么水淋淋地拿起电话时,正好是那边的叶阳耐心极限的边缘。决定了?好啊。什么?噢。好吧,好吧。动物园?动物园里面哪儿啊?狮虎山?嗯,好的。放下电话,他把自己放在地毯上,双腿放松地伸直,后背靠在墙上。他喜欢这样的小毯子,碎布条编成的,不同的颜色手指般交织在一起,像他喜爱的一切一样,流露着一种廉价的美丽。汗开始一点一点地出现在额头上、胸上、后背上,窗户已经都打开了,没什么风,窗帘痰一样粘在纱窗上。他把背心脱了,用手抹了一把后背上的汗,倚在墙上。刚才被背心隔开的墙上凸起的许许多多的小颗粒,正试探性地触摸着他,像一面章鱼的触角。他捡起旁边的一张废纸,边把它对折对折,对折成不断缩小的三角形,边看着面前显得简洁而拘谨的房间,除了一张床垫,和上面一块旧油条似的枕头,他拥有的一切都已经删繁就简地挤压在那个黑色箱子里了--他已经准备好了,即使叶阳不打电话过来,他也已经准备好了。本来,窗前还有一个捡来的电脑桌,就像一切速食的感情一样,那种轻薄的三合板,在廉价劳动力粗糙的双手中很不负责任地连接在一起,经不住几个爱在上面乱写字和画下流画的人肆无忌惮的创作,开始松动、摇摆,最后到自己不能支持自己的身躯,像一个醉酒的人,令人怜爱。会长在楼下的垃圾箱旁看见它,扶着它走上楼,用垫起来的砖头治好了它的腰伤。现在它已经跟着一把"小朋友"留下来的椅子,一起又回到了楼下的那个垃圾箱旁。本来还有一个书柜,那天给了卵吊。本来还有一个纯牛皮制成的笔筒放在桌子的一角,一块大理的蜡染布,上面印着一个奇怪的羊的形象--他和"小朋友"的属相--挂在床垫边的墙上。还有一把藏刀,平时就扔在地毯上,现在它们都静静地待在箱子的一角,就像他自己一样待在房间的一角,仿佛在等着什么人会把它收拾掉,用簸箕挫一挫,顺着窗户,或是某个黑色管道,倒出去。他决定还是要在临走前去一趟东门,他知道不能再拖了,再拖就没机会了。他以一种自己还很陌生的心情,像一个外乡人一样步行在无比熟悉的街道上,经过了一家家红火的小吃店,幽暗的珍珠奶茶馆,勉强维持的二手书店,羞涩而低调的盗版游戏软件店,穿梭在脸上露出幸福笑容的行人之中。当雨突然下起来的时候,他没有想到,就在离他不远的一个地方,叶阳正把自行车扔在了那家小吃店门口,赶上了一辆无情地行驶在雨中的公共汽车,赶向这里。会长不会想到,如果他这时像别的人一样,找一个屋檐或站台等一等雨,看一看雨,不仅可能像许多人一样找到一份意外的情缘,而且很有可能避开那意外的逮捕,甚至碰到从公共汽车里呆呆地下来的叶阳,他们两人会一起看着4个刚刚分到东门大队的警校毕业生踹开那扇金属防盗门,而远不用自己第二天的匆忙和惊慌了。坐在动物园狮虎山前的长椅上,叶阳说了很多话,会长没想到这个上次觉得并不怎么爱说话的叶阳,今天会告诉自己这么多,虽然很多要点,像美国、南京、读研究生、感情、失败和意外、不可容忍的意外……都已经出现在前天牛肉面馆里的谈话中了,今天叶阳还是以极大的热情和丰富的细节以及不厌其烦的重复,把时间延长了10倍。显然,会长知道,叶阳需要一个倾听者,需要几下同情的点头或叹气,需要一个获得别人首肯以便更有力地说服自己的理由,就像他自己一样。他一边把昨天已经叠成了一个硬邦邦的小块的纸片,展平,再以别的方式叠起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蠢蠢欲动的记忆,以便使对方略带自虐的伤感不要传染到自己身上。但是太难了,过去的一幕幕刺激着叶阳,也刺激着会长的面部表情,他心里和叶阳一起骂着美国,知道自己南京这一趟是非去不可了。叶阳勃发的自我叙述的**,伴随着会长无数的点头和叹息,终于软了下来,停了下来。他尴尬地冲会长笑了笑,抹了抹嘴,把残存在嘴边的一点点唾液和很多的怀念清除掉。这时候,那两只非洲狮还把头埋在臂弯里和长长的鬃毛中,对几个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猫科动物的小孩子充满感情的呼唤置之不理。倒是那只同样来自第三世界的印尼虎站在秃石上,远远地看着围栏外不断晃动的肉乎乎的小手,犹豫着要不要过去一下。杨树的阴凉转移了一点儿,一部分阳光打在他们的身上,一部分阳光透过杨树的叶子,斑斑点点的在他们的身上涂抹着不停地晃动的怪诞图案。经过了一段彼此都需要的平静之后,叶阳拿出了预付的4000元人民币和小葵的照片。这是小葵。这就是小葵?会长拿着照片看了良久,一个名字和许多的记忆出现在他的脑海里,让他不敢相信现实。当然,只是怀疑、惊讶,太多年过去了,他不能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