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的杀手》第一章4?(1)
当会长坐在火车上驶出了天津,一步步地靠近长江的时候,叶阳正坐在自己的自行车上。虽然都是借助轮子不断地前进,但叶阳远没有会长那般的舒适而快捷,他不得不时时调整自己臀部与车座接触的位置。尽管这一年来自己基本上和任何一种低等动物一样,把生活集中在新陈代谢上,这个年轻人仍然是一个很削瘦的人,坐在这个海绵已经被磨得很单薄的车座上时,他能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尾椎骨对下面支撑车座的那根金属棍的抵触情绪。而且,这种情况正随着后车轮胎的持续漏气而不断加剧着。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出乎叶阳的意料,出乎意料的是,很长时间了,每一次他以为这辆旧式的飞鸽牌自行车已经被人牵着脖子飞走了的时候,都发现它还老老实实地靠在墙边。自从车钥匙丢了后,他花了两块钱,请了一个浑身都谨慎地保持着令人怀疑的洁净的修车人,用大个的老虎钳子一把铰断了链儿锁,就再也没有配上别的锁具。毕竟越来越多的事情让他认识到,主观地想让一件事物留下的努力,往往会那样的徒劳。只长了两条腿的人,自己都没有预感到会突然离开,更何况是长了两个轮子的车呢。不过,它还在,这辆自行车还在,虽然叶阳不是很爱惜它关心它,只是让它随意地靠在任何一棵树下或墙边,但落满了尘土的它还在,还在叶阳的身下丁当乱响。终于,"吱"的一声,后车带完全萎缩成了一层抽脂后的皮,车身上本来就若即若离地连在一起的各种零件,突然不再掩饰地吵闹起来。虽然坐在车上,离着地面有一定的距离,叶阳还是能清晰地捕捉到地面上每一次颠簸,每一个小石子或地面的凹凸不平,都会顺着车座那根金属棍传上来,咬在叶阳的臀部上。在温柔的摩擦过后,叶阳发现这种厮咬感竟然很痛快、很发泄。快到公园前的最后一段路程,叶阳几乎是很疯狂地骑了过去。从他有些夸张变形的姿势来看,他更像一个第一次偷了父母自行车骑出来玩儿的孩子,显得瘦小的身躯架在车架上,在左右摇摆中保持着平衡。最后几步,叶阳几乎是站在了车上,屁股离开了车座,脚像踩着水面上的两块踏板,然后一个空中骗腿跳下来,顺手把车扔倒在公园门口的草坪旁。黄昏时分的公园,还保持着每次叶阳和小葵来到这里时都能找到的那种安宁。他推开半掩的小铁门,急冲冲地扑进了这片宁静。顺着碎石铺出的小路,他绕过了门口的一个小型的广场,在小路即将通向里面的一个凉亭之前,他拐了个弯,踩着几个骨头一样光溜溜的石头爬上了小山。钻过几丛低矮的丁香树丛后,一条脚踩出来的土路隐隐地出现在左右很密的白杨树间。一个小小的下坡,再一个比较大的上坡,小山包变得很平坦,一圈外围的杨树把中间围出了一片空场,看平整的土地可以想像出有人定期地出现在这里练功跳舞或是做什么脚步动作很多的活动。穿过了空场,叶阳走到了山坡冲着外面的一面,躺在了一个大树下面的阴影里,可以看到下面不远就是一条马路,不太宽,非常安静,对面的一片高层住宅楼,像面幕布一样遮在面前。当初和小葵一起发现这块地方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啊!仿佛就像是被什么力量吸了过来一样。他们没有想到喧闹的三环路边居然还有这样清静的好地方。也是一个夏天,刚刚花了一百块钱买了两辆旧车,他们决定绕着三环一路骑下去,骑到骑不动为止。他们停在了这里,停在了一大片阴凉下。真的来得很及时啊,那一大片阴凉和阴凉外面止步不前的阳光,树上面的鸟叫,远处静止的蓝天,身旁虫子地蠕动,这一切都让他们在许多个清闲的午后,一次又一次地回到这里,带上本书,或什么也不带,把什么都放下,一身轻松地躺在草坪上。现在,叶阳不想回忆这些,他正努力和不断冒出的一块块记忆斗争着,轰它们离开,轰它们让自己一个人待会儿。他只是想待一会儿,安静地待一会儿,好把他长久以来的迷茫犹豫迷惑转化为一个具体的动作,一个明确的姿势。然后在这个姿势中,不去考虑下一个姿势该是怎样,不去考虑下一个动作该冲什么方向,什么都不去想。他不敢想什么--似乎已经有些太晚了,晚得全无意义了--但他还是回到了这个无疑会引起很多回忆的地方,躺在了这片曾经托起他们两个人身体的草地上。他像一个长途跋涉后的旅行者一样,绕了很长的路,疲惫地回到行程的起点;像一个经历了长时间阅读的人一样,在掩卷之后,很小心地翻回到小说的开头;他也像任何一个在不冷静的情绪中做出了违心的决定的人一样,在狂热之后,不敢去回想,不敢去把手放在过去的伤疤上,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而把精力集中在现在,战战兢兢地享受着清醒之前的一点点迷茫。偶尔,他会想会长的火车现在已经到哪儿了,离南京也就是离小葵越来越近了吧,但只是偶尔一闪而已,他不敢多想,更不敢深想,像是自己平常爱蒙头大睡一样,把一切都捂在黑暗中。这时,他感到已经有小的带着光滑鳞甲的昆虫顺着他的领口钻进来了,带着草叶上的凉气,他看见脚下面的一大片地柏像一个人睡醒后乱蓬蓬的头发。阳光打在对面建筑物的窗户上,反着白光,弄得整面楼都像戴上了眼镜,影影绰绰的,仿佛真的像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