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袜子》第一节(2)
事实上,他们都已经喝醉了。我们这边,一个喝得烂醉的晚报记者一把搂住我的脖子,口齿不清地说:"哎,哥们儿,我问你啊,这年头,什么最重要?""什么?"我随口问道。"我问你啊,你说。"他的眼睛瞪得老大,我真担心会一不小心给努出来。"我哪儿知道啊。你爱说不说。"一看我不咸不淡的样子,他顿时来了精神,把眼睛瞪得更大,双手在空中激烈地颤抖,许久才大声喊道:"爱情!爱情最重要!"还没等把话说完声音就变了,倒数的几个字又颤又抖,到最后就变成了哭腔,脸也因激动而扭曲变形,让一干人都面面相觑。"我失恋了。你们都不明白,要是没爱情,这日子就他妈的没法过了。"他喃喃自语着。对面有人哄着他干杯,我趁机起来,踱到一边,正想换个位子坐下,就见李小京晃晃悠悠地从外面进来,一边走一边骂:"不就失恋吗,至于不至于,一大老爷们儿的。"5在大家招呼她挨着我坐下之后,我问她:"哎,你干什么的?"她费力地睁着眼睛看着我,嘴角挂着半笑不笑的神气,反问我:"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我冲她笑笑,说:"对你有意思,问问。"她"扑呲"地一笑,得意地说:"对我有意思的人多了。"我醉眼朦胧地看看她,把脑袋歪回来,把目光重又放在那群猜拳喝酒的哥们身上。我知道,这是女孩子们的惯用技俩,你越是粘得紧,她们越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你若是不理不睬,她们就会放下优越感和假装的高傲与矜持,恢复正常状态。如果把我放到大学时代,我保不准就会腆着脸凑过去,贴上人家的冷屁股也毫不气馁,屡战屡败。可现在不同,非但我掌握了一些规律,而且我懒得再做这些没有任何意思的努力。前几天有一个女读者,估计也是一文学女青年,不知道从哪儿搞到我的电话号码,一天能骚扰五次,也不管我方不方便,只要她来劲了就打,不分时间不分昼夜。开始我还有礼有貌,无聊的时候也和她探讨一些所谓的文学、人生。渐渐对方得寸进尺,不但频频骚扰,而且越来越表现出一副死缠烂打的架势,言语中还透露出一些得意忘形的感觉。随着我的耐心和兴趣在这场拉锯的游戏中逐渐消失殆尽,到最后拿起电话就大骂,心情不好时甚至不惜脏话连篇,对方反而一反常态,变得既会关心又懂体贴,说不出来的温柔似水。果然,受了冷落的李小京不一会儿就凑上来和我套近乎,用胳膊肘捅我:"哎,听说你是个作家?""不,我是写黄色小说的。""黄色小说也是小说,也算作家。""那你随便吧。"我心不在焉地说。李小京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把我脑袋转向她:"我跟你好好说话呢!回答我!"我侧着头问:"你问我什么了?"李小京顿时笑成一团:"我还真以为你喝多了,还知道我问没问啊,"说完拿眼睛使劲盯着我:"刚才一进来我就说是续峰的同事,你这么快就忘了?"6在二十八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夜,我梦见许许多多不计其数的绿色毛毛虫爬满了我童年记忆里的那颗小桃树,顺着它的枝叶到处乱蹿,跑得极快。我还梦见李小京在我身边磨蹭,忽而身着盛装,闪闪发光;忽而又一袭男子装扮,妩媚中不乏英气,刚强中透着温柔;到最后干脆就穿着去年我们在青岛海滩上玩儿的时候买的泳衣,外面还披着一层若隐若现的半透明薄纱,说不出来的风情诱人。我从梦中醒来,看见李小京在床台上的像框里看着我,脸上还有些似笑非笑的表情。我晃了晃脑袋,感觉到有点口渴,身上又困又乏,而且感到特别地不振作。我挣扎着起身,挪到卫生间冲了一个澡,把弄脏了的裤子脱掉扔进洗衣机,出来却再也睡不着了。我走到客厅里,往音响里塞了一张郑钧的新专辑《阿诗玛》,然后打开电脑,找到小说里没写完的那一章节继续往里码字。写到半夜,灵感像干瘪了的油瓶子一样悬在半空,挤破也倒不出半点标点符号来。窗外不知道什么时候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那就好像是思念一般的雨丝,漫天漫野地渗透着这个干燥而闷热的夏天,也从无处不在的角落涌进来,渗得地面一片潮湿,然后再慢慢顺着椅子腿向上攀延,一点一点的,先是脚,然后是腿,再往上,终于没绷住,许多湿冷的感觉瞬间全部往心里拥挤,差点把胸膛都憋炸了。随着音响里传来的那曲"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二胡凄美的旋律奏响,我突然间像被什么一下子猛地击中了,感觉到自己竟然如此难以置信地脆弱起来,每一个声响都能让我激动澎湃,每一个细节都能让我胆战心惊。二胡拉出来的声音在极寂静的夜晚撕裂开来,变得异常敏感和动人,强烈而令人心碎的感伤仿佛一刹那间从天降临,和着弥漫四周的乐曲柔和而坚韧地冲击着我的胸膛,刚刚渗进心里的那些潮湿和温热也渐渐清晰,李小京的笑容也在一瞬间浮现,竟是那么地讨人喜欢。我使劲闭上眼再睁开,希望摆脱这种让人伤感的气氛,但没有用,脑子里无尽的思念和嘴巴里吐出来的连绵烟雾像一只巨手缠绕在我身边,我被彻底笼罩在这种感觉和氛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