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标》第一章2
吕家沟矿区离松阳市有六十多公里,其中真正不好走的路也就是二十公里左右。在市经贸委主任乔世良的陪同之下,从北京来的原冶金部的一位副部长丁老坐在一辆七座的金杯面包车上,一路谈笑风生。"好,现在真比十二年前我第一次来这里好得多了。那时,从咱们松阳一出来都是土路呵。过一辆卡车,那灰三分钟也落不下来。"丁老脸上已经有了不少的老人斑,但声音依旧宏亮:"那次,我是带着他们克莱尔公司的一个副总经理来的,之前我们还去过贵州乌江边上的一个铅锌矿,但当时那边的交通情况比咱们这里还要差得多。"丁老一口一个咱们咱们的,听得车上几个松阳市的地方干部人心里都热乎乎的。乔世良把头凑到前边丁老的脸旁,神态谦逊地说:"丁老说的是,其实咱们河西省到处都是矿藏,满地是宝,可就是什么东西一运出去,成本就上去了。""所以现在看起来,工业发展还得和基础设施建设配着套一起搞呀。"丁老从口袋里摸出一只香烟来。乔世良赶紧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给丁老点上。丁老侧过头来说:"小王呀,你还是当年那样,没有怎么变。"乔世良马上哈着腰说:"看丁老说的。我现在一身的病,耳朵也开始聋了,眼睛更是花得厉害。"乔世良说着话,眼睛向边上的窗户上瞟了一眼自己,五十多了岁了,可头发还是黑黑的,皮肤也很光滑。总来来说,保养的还行。离矿区越近,路况也变得差了起来。车开始颠得厉害了起来。说起来,乔世良和丁老相识的时间不止十二年了。八十年代中期,当时丁老还是被人称为老丁在有色金属司里主事,而那时的乔世良只是松阳市政府的一个普通干部。与河西省的其他地方不太一样,松阳地区最大的优势就是经地质部探明,发现这里的吕家沟拥有一个世界级储量的铅锌矿藏。当时国内一家比较大的金融机构下属的金属期货业务部,在芝加哥做商品期货没有赚多少钱,在伦敦的金属期货交易方面,更是差点把裤子都赔进去。但一来二去的,他们利用中央改革开放的政策,为美国西部的一家规模最大的矿山公司牵线搭桥,把吕家沟的资源介绍给了当时急于想和中国拉关系的美国人,拿到了一笔介绍费之后,这些人就溜走了。当时松阳地区的主要领导却非常地重视这件事情,他们把开发好吕家沟的铅锌矿产作为振兴发展当地经济的一个主要突破口来抓。和当时全球最大的美国矿产公司搭上钩之后,地区领导真懂假懂地跑到美国转了几转,和那边的律师签了若干份文件,想搞个合资企业。可业务真往下推进时才发现,在当时的中国做事并不是一些地方领导想像的那么简单。当时国家规定,凡是合资企业的规模在三千万美元以上的项目,各省的计委都没有权利批准。得报到上边来批。而什么事情一到了北京,从程序上看,马上就变得复杂了起来。首先是要经过一个计委指定的国际工程咨询管理公司的论证。过了论证阶段,还有立项阶段,这当中,主管批复部门还需要会同业务主管机构批复会签。即使拿到了立项的批文,后面许多技术阶段的事情也是极为复杂的。搞大型的合资项目,外经贸委要点头。到了花钱阶段,为了外汇平衡、额度计划等方面不出问题,负责外汇审批的庙也要去烧香。总之,开始忙于立项阶段的那些领导都已经纷纷退休了,吕家沟矿区的那些美国人的巨型运输设备和开采设备还漂在太平洋里,没有在中国的海关报关呢。为了能够更快地推进这个项目,当时松阳地区专门在北京设立了一个类似于公关机构的驻京办事处。由于乔世良借着字典能够看懂国外发来的传真,同时能够说几句简单的英语,当时的领导大笔一挥,他成为了驻京办事处的一个主要成员。之后,乔世良就开始在北京和松阳之间跑来跑去的了。当时他参与比较多的业务还是吕家沟铅锌矿的立项工作。在这中间,他结识了一些北京的机关的干部。后来关系一直保持得比较好的就是这个当年的老丁,现在的丁老了。说起来也有些可笑,当年的乔世良打了三天的电话,才有机会把丁副司长从机关里约出来吃饭。前后吃过三顿饭之后,乔世良才在一万个不同中找到了一个相同的地方,并及时地贴了上去。原来,在吃饭间的套辞中,他终于得知丁司长的母亲是河北唐山的人,而自己的妈妈也是河北唐山人。于是,尽管半个老乡算不上,但四分之一泪汪汪的关系还硬是给泡了出来。逢年过节种种礼物和各种礼数是一定要意思到的。搞定司长最关键的因素还是通过地区领导出面,由美国方面出钱,让这个当时主要负责有色金属项目的司长连北美带南美地玩了快一个月。这之后,由于有这位北京的司长相助,项目推进的力度就大多了。毕竟都是活在北京这块地面上,彼此间多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既然这位主管有色的实力人物亲自出面大力推动,各方面自然也都是一路绿灯,不到两年里,吕家沟里开始到处跑着那些来自美国、辘轳有一人多高的巨型矿山运输与开采设备。"小乔呀,我前些时候看到了一份报告,说是你们从明年开始计划把规模搞到年产三十万吨的规模,是吗?"乔世良看了看左右,然后用一种有点神秘的口气说:"丁老呀,现在很多问题相当复杂呀。不知道你是否知道,我们吕家沟已经不再挂在有色总公司下边了。""呕?你们是什么时候脱的钩呀?""几个月前就下文件了。"坐在前边一排的鲁平国回过头来插话道。这个长着满脸疙瘩、生了个红鼻头的市经贸委副主任大概四十出头的样子。乔世良对鲁平国使了个眼色,说道:"丁老,我现在真看不出进一步改革的路数来。我同意最终我们的体制还是要从计划经济向市场走,可很多时候,国家是不是还得有一个大概的步骤。现在一个文件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变成我们地方自理了。"丁老笑道:"有意思,当年所有的地方都在抱怨上边管得太多,统得太死,现在好,真把一些经营权利下给你们地方了,又嫌没人管了。难怪前两天和一个前计委的朋友吃饭时,他说下边的机构都有点叶公好龙呢。"乔世良连忙摇手说:"丁老,您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的意思是,过去很多企业的发展是按照近期的计划和远期的规划来的,但现在咱们吕家沟的情况一下子变得谁都可以插一手了。上个星期一个河北省的一个私营企业集团老总跑到我们经贸委来,说是要与我们合作搞吕家沟铅锌产品。资金他们出,矿产品他们收,税他们交,但前提是所有的生产我们都不许再干预。"说着,他又指了指一个坐在不远处的中年人说:"这位是咱们吕家沟矿务局规划处的金处长,有些情况让他来跟你介绍吧。"那个金处长情绪有些激动地说道:"这个河北商人三天前来我们矿务局谈了一圈之后,我才明白他的意思。过去,在有色总公司的规划之下,我们的矿山开采与炼制计划是建立在一种经济可持续性发展的基础之上的,平衡开采,环保优先,综合治理。在这一点上,我们和已经与我们合作了有近十年的美国克莱尔公司的在理念上是有共识的。而这位号称有着极深背景的商人提出的方案却是,开采方面怎么好挖的怎么挖,冶炼方面怎么省钱怎么来。按这位先生的想法,他准备在未来的三年里,把矿山里所有富矿先挖光了算,什么平衡开采,他们才不管这些呢。更可怕的一点是,原来从有色总公司到我们市里,为了综合治理、减少环境污染,我们已经采取了水冶的技术,但这位商人却建议说,还是回头去采取电解方法进行炼制,原因很简单,这种工艺成本低,至于是不是给当地的环境造成污染,他们才不管这么多呢。这样下去,怎么行呢?"听到这儿,那个红鼻头的鲁平国再一次插话道:"让人意外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收了什么好处,我们经贸委里竟然也有人出面帮着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说话。"乔世良瞪了鲁平国一眼。丁老吟沉着,对于他们所汇报的情况没有马上表态。乔世良本来准备说什么,但他想了想还是没有说出口。他知道,很多事情不能逼着他人马上表态,否则就犯了中国官场里的一个大忌。丁老现在已经退休了,按理说,他们的历史使命已经完成了,回到家里抱抱孙子,看看电视连续剧才是他们的主要业务。但乔世良在北京混的那几年中,深深地意识到,在中国的人事环境里,那种到了年龄就请人走路的方式,至少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还是不太符合中国国情和政情的。多数干部下来之后,他们都本能地还是想发挥余热的。历史舞台不比戏剧舞台,上去不容易,退下来更难。正是基于对于这一点认识,他前几天他特意跑到北京请丁老来吕家沟来视察。视察是有着两层含义的,第一层意思是希望继续保持和巩固一下过去之间建立的那层关系。丁老毕竟在国务院系统里工作了那么多年了,他的脸就是一片巨大的无形的资本,他过去的那些关系就是一笔巨大的人事财富。这些财富的建立绝不是一般地方干部请几顿饭、打几场高夫球就能够建立起来的。其实,很多事情,在台上的干部是很难表态的,而恰恰是这些退下来的老同志,反而张开嘴就可以说,拍着桌子就可以骂的。很多人尽管退下来了,但他们的影响力却没有消失。在地方上,很多话,作为市经贸委主任的他是不好说的,也不能说的,但让丁老去说,他抓起电话来拨到省委省政府里去,可能都有人买他的账。其实,多数这些老同志退下来最大的心理负担并不是怕有人去烦他,恰恰相反,他们最害怕的反而是再也没有人去理会他们了。他们最敏感的恰恰是那种人走茶凉的人情。让丁老在吕家沟矿区发挥发挥他的余热,对于地区来讲,绝对是利多弊少的。第二层意思,如果说服了丁老在这里挂上一个什么顾问之类的名头,对于今后自己在北京活动,找口实拉关系,也是一种比较深远的策略。小鲁他们这些人怎么懂得这中间的许多手段呢。想到这里,乔世良说道:"丁老,你看我们矿区里的绿化搞得怎么样呀?"丁老侧着头向车窗外望着,说:"小乔呀,真没有想到,我几年不来这里,变化还是满大的呀。你们在环境方面每年投入多少呀?"正准备回答这个问题,乔世良腰间的手机响了起来。他低头看了看,是个陌生的号码。于是,他向那个综合处长指了指,意思是让他回答丁老提出的问题。他把头低低地埋在了自己的腿下边。由于车的马达声比较大,还是听不太清楚,于是乔世良一方面把手机更紧地按在自己一边的耳朵上,另外一只手指插到自己另外一边的耳孔里。"是乔主任吗?我是市外办的。昨天晚上,市公安局收留了一个外国人,他在参加集体吸毒的时候被我们公安人员给抓到了。后来我们了解到,这个人是和咱们吕家沟矿务局合作的美国克莱尔公司驻华首席代表。我们想,由于他们公司一直是和我们经贸委打交道的,所以刚才我们的市长陈助理建议说,你最好马上回市里处理一下这件事情。""你再说清楚一点,他是谁?"乔世良感到有汗从自己的头上流了下来。实际上,他听得很清楚打电话里的人所说的事情,只是他真的有点不敢相信,维克多怎么整出这么一桩事儿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