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难得——倒有几分真气魄。」
「自然好过真小人,伪君子。」
「牙尖嘴利——」陆晋俯下身去,吮她耳垂,「恨我?」
云意冷冷笑道:「恨你?你还不够资格。」
陆晋猛地坐起身,牢牢盯住她清亮幽深的眸子,读完她眼底毫不遮掩的鄙夷。这一时怒极,恨不能将眼前人杀之而后快。
然而他握紧了拳头,用了全力,狠狠砸向她,却最终落在床柱上,砸得实心楠木都要折成数段。
「好,好得很!」
他受不了她眼中的鄙夷,她可以恨,可以怨,但绝不能用如此轻蔑的眼神对待他,他受够了轻视,忍够了鄙夷,这个错谁都能犯,唯独她不行。「你骨头硬?好得很,且看能不能硬过爷的手段!」
话到此处,整个人都让一桶凉水浇透,醒个彻底。迈开长腿,扔下她独自一人,带着伤,守在一间空无一人的陌生屋子。
窗外有风声肆虐,吹过树梢,留下夜鬼低泣。
云意闭上眼,斜靠在床头,隐约听见他吩咐下人,要封门封窗,吹灯灭火。
与他斗了一整日,身心俱疲。她实在是累得睁不开眼,就这么裹着被子,蜷在角落,潦草睡了。
第二日醒来,分不清白天黑夜,身边一束光也没有。门窗自外部由木板封死,令白天如黑夜一般沉闷无光。身边似乎一个人也没有,一点点声音也听不见。桌上只有半壶凉水,右腿的伤口也开始剧烈地疼痛,痛到让人无法忽视,无法思考,一切注意力感知力都倾注于未能弥合的伤口。
疼痛,无以复加。
更可怕的是孤独与无助。
喝水这样简单的事情,从前只需一个眼神,自然有人殷殷切切双手奉上,还要问你水温是否得宜?仔细观察神色,一个皱眉便惹得人两股战战惊惧犹疑。
眼下她单凭自己,根本够不着水壶,连挪一挪身子都疼得大汗淋漓。但张口喊人,无论有没有人应声,就是低头认输。
她倔强起来不分轻重,即便处在崩溃的边缘,也要守着这口气。不管这条腿今后如何,她竟能扶着床柱靠着左腿站起来,但没能走两步便重心不稳,一个踉跄向前扑倒,连带着扯落了桌布,茶壶落地,尖利的瓷片炸开来,落了满地。好在老天爷见她可怜,没让她直接扑倒在碎片上。
只不过这一倒,便再也站不起来。伤口锥心刺骨地疼,小腿一阵濡湿,大约是伤口裂开来,血流不止。
云意干渴难耐,外加失血眩晕,眼前是黑漆漆看不到边的绝望,倒不如就此昏睡过去,也求个混混沌沌人事不知。
不知是不是窗外始终有人在等,等过一炷香时间,唯一留着的一扇门被一双坚实有力的手推开。
男人颀长高大的影就在门边,遮住了自院内逃窜而来的跳跃明亮的光。
他就如此立在原地,久久未能迈出一步。
最后只余一声叹。
云意醒来时又回到床上,小腿的纱布、身上的衣裳都已经换过。一个壮实老练的仆妇躲在角落,听她起身,便上前来伺候她饮水,再喂她一碗浓黑涩苦的药。过后半句话没有,径直带上门出去。
身边又只剩下黑暗,她有些害怕,不由得双手向后抱紧了自己。
比疼痛和饥饿感更让人恐惧的,是蔓延无边的孤独,探出手去,甚至不知会触到什么。
他在等她低头,等她彻底臣服,他的心思,她看得透底。却又在最紧要关头算错了他。
她想起来,临走那一日他似乎自信满满地同她说,人都有弱点,抓住了,便能忠心一辈子。这是他的手段,也将会是他的致命弱点。
陆晋——
她渐渐平静下来,没有太多愤怒,她太饿,太虚弱,更需要集中精神仔细思量。
第三天,第四天……
府尹的私宅不输王府,因文人大都将就虚名,又爱随手赋诗歌咏情怀,这里头一草一木都下了苦心,好在聚会时显摆一二。最好是连一块石头都能讲出个久远故事,才显出自己出身于百年世家,即刻与寒窗学子分出高下。
这几日,陆晋并不好过。莫名成了个病入膏肓的老人,食不能安,夜不能寐,心心念念不知是什么,兴许是魔障,兴许是不甘,那感情太过复杂,他无心分辨。
仿佛是在想她,又仿佛不是。
每一日都说,算了算了,饶她这一回,好好劝一劝,受了这些苦,回去自然听话。
但见她疼到极点也不肯唤他一声,又恨意难挡,恨不能活活掐死了她了事。
他那日装模作样令她猜一猜,他是否真舍不得要她的命。
但答案不言自明,根本无需揣测。
好在第四天夜里,下人来报,她终于开口,原话是,「我饿了,叫陆晋来,我要吃饭。」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一句话,却卸去他肩头压了多日的重担,他几乎是一跃而起,冲进漆黑密闭的房间,他期待的,是一个彻彻底底被驯服的金鹰。
而她摸了摸袖中冰冷的瓷片,浅浅勾起了唇。
黑暗中谁也看不清谁,只有一团模糊的影,勾勒大体轮廓,令焦灼的心瞬时安定。
一小片银白的月光,穿过缝隙,落在她脚边,映出绣鞋上精巧繁复的芙蓉花。不见其人,已知其妙。
不知因何而起,他内心积攒着一腔莫可名状的雀跃,鼓舞他,催使他,一进门就想将她拥进怀里。而她坐在厚重的夜色中,默然将一切心绪掩藏。
沉默向四周绵延,不知不觉已覆盖眼帘。
寂静中包裹着不能平静的心跳,他虚掩着一阵快而急的咳嗽声,为今夜的对峙拉开序幕。
「身上好些了?」
仿佛投石入海,脱手的一刻起再无法掌控。
她静静坐在床沿,不言不语,不动声色。
他或许有周祥计划,欲步步为营,占尽先机。可惜到此刻万般算计都成泡影,想要说的话无法自声带震向她耳膜,不能说的话却都成了哗啦啦倾覆的豌豆,嘈杂得让人无力阻止。
索性什么都不说,他中意这样的沉默,在沉默中他是无尚强者。
陆晋低叹一声,提步走到她身前,弯着腰还与她有着一段距离。正是极其明确的强弱对比,令他甘心曲膝,几乎是半跪在她脚边,抬手抚上她白皙无暇的面庞,这一刻的温柔不知要带走多少少女芳心,他带着淡淡的鼻音,问:「怎么了?」
料不中,云意根本不急于讨一口吃的,饿了三四天的人,伤痛中咬牙忍过的人,即便全靠意志支撑,也能撑出一张虎皮,与他沉稳周旋。
云意问:「听说你打了胜仗?」
他略有惊讶,不消片刻便淡然答道:「一群乌合之众,胜败本就在意料之中。」
「活捉了彭偲?」
「不错——」
「他倒是个人才,云意这厢恭喜二爷了。」她的手藏在袖中,食指指腹轻轻拨弄着锋利的瓷片。白瓷的温度是如此透骨的冷,大约永远也捂不出一丝人气。
陆晋回道:「此人确有将才,但能令你高看一眼,想来值得多加重用。」
「二爷眼里,如今看的都是江山万里,风云际会。」云意勾一勾嘴角,黑夜里他望见她明亮的眼瞳,似寒潭秋水,总叫人心驰神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