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那是她的福气——」
「何尝不是我的?」
远处,日升天明,霞光似火,烧灼着这一座寂寞孤寒的城。
成灰烬,涅盘新生。
转眼间数月已过,云意在乌兰城过着逍遥日子,许多时候已记不起前尘旧事。正月里闹元宵,云意小孩子脾气一连闹了好几天,嚷嚷着要出门看灯会。玉珍嬷嬷缠她不过,只好做足了功夫带足了人,才敢领她出门。
黄昏时分,街道上竹声嘈杂震耳,舞狮的队伍窜上跳下,一会儿追绣球,一会儿登高台,占了整条街的风景。
云意被仆从护在身后,身边多一计爆竹响都有人要紧一紧太阳穴,四处盯人。
临近收尾,舞狮的小伙大约也累了,动作迟缓,弯腰谢幕。
自满地红纸、满眼热闹后徐徐走出一人,颀长身躯,翩翩风度,他轻轻一笑,便将背后血色残阳都衬得灰暗无光。
他望见她高高凸起的肚子,既欢喜,又心酸。
而她只剩下笑,盈盈如三春桃花,开在银白雪地中。
她问:「这是那一家的公子,远胜潘安宋玉。」
他像个前来考学问的老夫子,绷着脸憋着笑眼神里上下审度,饶有架势地打量她许久,才伸出手来曲指敲她额头,「眼看就要足月,还敢到街上来凑这个热闹,好大的胆子。」
云意仰起脸来迎上他,故作挑衅,「我的胆子可都是找二爷借来的,若你不给,我拿来这份任性?」
「原来是我的错——」
「可不是么。」一转眼珠,眼尾勾一勾似女人染红的小拇指,将人的魂魄都领走。
「夫人大人大量,原谅则个。」伴着他赔罪的话,一挂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她捂着耳朵问他,「二爷说什么?可千万大点儿声,这儿听不清呢。」
「我说——」他正张嘴要扯高嗓子,忽而又改了主意,转而说:「傻姑娘。」
「啊?说什么呢,我没听着。」身子往前倾,顶着个大肚子要听耳语。
陆晋笑得没奈何,一只手握住一个,把她捂着耳朵的手攥在身前,「捂着耳朵还能听见什么,赶紧走,这不是个说话的地儿。」
一旁胆战心惊一晚上的玉珍嬷嬷终于插上话,「殿下在四海风华定了桌,老爷若不嫌弃,大可同去。」她也转了态度,从前懒得多看一眼,现如今卑躬屈膝一声声称老爷。
黄昏落尽,月上枝头。
车如流水马如龙,阑珊灯火香似梦。
街市两旁挂满了花灯,点缀一个无星的夜,展开一卷海市蜃楼的诗篇。人群挨挨挤挤热闹得可爱,猜灯谜处被围得水泄不通,一时欢喜鼓掌,一时又低头叹惋,人生悲欢离合,让你一眼阅尽。
四海风华不过是一桩二层小楼,谈不上豪华奢靡。陆晋一路扶着云意跨进店内,小二满脸堆笑地迎上来,让玉珍嬷嬷应付过去,径直往楼上走。
陆晋搀着她上阶梯,闲来问:「听说你将四海风华的主厨都请进府里,还用得着特地来这吃?」
「用得着呀。」她侧过脸来看他,答得理直气壮,「偏我喜欢,爱去哪去哪。」
他认命,点头附和,「是是是,夫人说的极是。」
推开门,正是一间清雅小筑,一桌一椅皆费心思,不是西北边防的粗狂,反而带着江南园林的细致。
二人在窗边落座,菜都是一早定好的,一眨眼就上齐。
酒是四海风华自酿的米酒,淡极了,正好让云意借此沾一沾嘴。
她率先举杯,敬酒桌对面的陆晋,「想来二爷达尝所愿,既如此,云意敬二爷一杯,就祝二爷所想所愿无一不成。」
陆晋忽然端着酒杯走到她跟前来,一把夺了她手中斟满酒的青瓷杯,一本正经地说:「敬酒可以,我一杯干了也没问题,唯独你,一滴也不许沾。」
云意气不过,「做什么!我这都到了嘴边了,还让你抢了去,可没这么欺负人的。」
他一仰脖将两杯酒都喝个干净,再而亲手为她盛一碗汤,以解她骤然之气,「这羊肉百草堂闻着不错,夫人试试?」
云意瞥他一眼,再看向热气腾腾的鲜汤,到底忍不住,收了脾气,「我可懒得跟你一般计较。」
「夫人大度,世间难寻。」
「你少挖苦我。」
「岂敢,岂敢——」这两句说得像是老夫子掉书袋,抑扬顿挫绵长悠远。
云意恨恨道:「我知道,方才在街上,你趁我着炮竹声大骂我来着。」
他连忙喊冤,她拽住他衣摆,不肯饶。「那嘴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二爷骂我傻,是也不是?」
陆晋没能忍住,笑出声来,「看来是不傻。」
「你好大的胆子,看我回去怎么罚你!」也就是她,敢在当时当日冲着他胡搅蛮缠。
他暧昧地挑了挑眉,哑声问:「罚什么?」
「就罚你……」
「罚我一辈子都给公主当牛做马为奴为婢可好?」他说话时握紧了她的手,熟悉的温度自掌心熨帖着她手背,他眼中自天边借来星光,亦明亮亦孤寒,歪着嘴,似笑非笑,「你不说话,那就是定了。」
云意在她的目光中融成了水,又塑成了真身。
她控制不住,悄然落下泪来,然而很快后悔,转过脸去看窗外闪烁灯火,热闹街市,「二爷这话,我承受不起。」
陆晋自她手中接过绣帕,细细为她擦去眼泪。也无意在此多做纠缠,绕过她走向敞开的窗,斜着身子,手肘撑在窗台,「你若无心吃饭,倒不如来猜个灯谜。」
她起身往窗边走,听他笑着说:「这回倒不怎么显怀。」
「他比冬冬可乖了不少。」
「是个好孩子。」他抬手向外,将窗户合上。
云意疑惑道:「不是说看等么?关窗做什么?」
陆晋扶住她后颈,嘴角一丝宠溺的笑,「骗你的。」继而吻上了他渴望已久的口唇。
她的温柔美好,他的辗转相思,都在这一刻迸发到极致。他慢慢推进,浅浅啜饮,舌尖的交缠是情的延展,欲的开端。重逢却未存久别之感,然而随着身体的贴近,紧密的抱拥,才方知他的思念藏得如此之深,在一瞬间如藤蔓疯长,如荒原野火,不可向迩。
她听见锣鼓声、欢呼声,有人猜中谜底,欢欢喜喜赢一盏精致花灯。又有游龙灯走过街巷,闪烁通明。隔着一扇薄薄窗纱,一面是如潮水一般袭卷的热闹,一面是唯剩下呼吸声的静谧。
她的手紧紧攥着他肩上衣料,她紧张、羞涩,如豆蔻少女。
每一次,都如初次一般惊心动魄,不休不止。
他喘息着放开她,拨乱了她的发,揉皱了她的衣,他抵着她的额头说:「这大半年,京城里没了你,真是冷。」
她倚着他,没再说话。
他不甘心地追问,「你呢?想我了吗?」
云意支吾说:「这半年,我竟都顾着吃了……」
陆晋被她惹得哭笑不得,咬牙切齿地捏了捏她鼻尖,「你个没良心的东西。」
临街,大富商来放烟花,全城共享。
真是个太平年,遍地是火树银花不夜天。
再回王府,故地重游,陆晋少有愁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