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试阅开始】
天印二十五年,夏。
夏微眠来到海平城的那晚,夜玄也带着方畹华回家。
都说人的记忆是个固执的东西,总有选择性的记住一些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人或事。其实那晚对所有人来说,并没发生什麽特别的事情,微眠却仍旧把它记得牢牢的,好像一根紮在手指上的刺,不动没事,轻轻一按,隐约的痛,牵扯着心。
夜玄是坐海船回海平的。航行其实很无聊,尤其是对回到的目的地不情愿的时候,这会让无聊成倍数增加,他失眠整夜,见畹华睡得香,乾脆披上外衣到甲板上看日出。
时间尚早,墨黑的海水和天空连成一片,耳边不断传来波浪的轻吼声。虽是盛夏凌晨,却仍有冷意,他无聊的裹紧衣裳,靠在栏杆上,朝下一层的船板看过去。
一个陌生的姑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幅侧身而立的剪影。
她穿了件素锦的绣裙,披着泛着银白色泽的斗篷。他看不清她的脸,只见绾起的黑发上斜插了根单调的玉簪子,发尾散落,在海风中飞扬着。
想必也是和自己一样无聊的人,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看日出吧。夜玄笑了笑,收回视线,仍旧倚着栏杆,抬眼看着天边隐约浮现的一抹微红。
那抹微红益发的透明,渐渐浮出水面,色泽绚烂,美得刺眼。只是越美的东西,倒越让他心里生起一股小小的遗憾,因为无人可陪伴左右。
「转帆……」忽然,船工的喊声传来,看来风势变了。
他回头看向高高的帆顶,在船工的合力拉扯下,正慢慢的调转方位。
真熟悉的场景,小时候父亲也曾带着他坐上家里的船出海过,然而,那一幕却很难再重现了。
心下黯然,转回头,无意识的看向刚刚站在下一层的那个姑娘。
只一眼,他竟再也收不回视线。
她转身了,正面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抬起头,目不转睛的看着那正慢慢转位的风帆。阳光似乎在这一刻冲破海平线放射而出,在她的全身周围裹着、四散着,她像是那光亮的中心、源头。
她的视线随帆而动,帆稳了,她也笑了,像是满足似的轻叹口气,拉紧斗篷离开。
夜玄不由自主的探出身子朝下看过去,这时听见畹华温柔的声音——
「玄,你起身了也不叫我。」
他回头看着她,她的脸上仍笼罩着浓浓的睡意。
「进舱吧,这儿冷。」他拥着畹华朝舱里走去,早已忘记自己的本意是要看日出的,而那初升的日头其实已经在身後……
「夏姑娘,船到了!」一个并不熟悉的声音在船舱外唤着,微眠睁开了眼睛,努力让自己清醒些,但头还是有些痛,眼角湿湿的,大概是又在梦中流泪了。
「谢谢王叔。」坐直身後,她有气无力的应着,嗓音哑得自己都觉得陌生。起身後走去打开舱门,王叔便进来帮她拿行李。
天色黑了,隐约能看到船上的人如潮水一般涌向下码头的舷梯,人声鼎沸。
这是她第一次坐海船,三天两夜的航行让她吃尽了苦头,却偏偏在快到岸的时候睡着了,又睡得这麽熟,这简直很不可思议,也许是因为她实在太累了。
「咱们得快点,天都黑了,去夜园还有一段路呢。」王叔俐落的拿起她搁在床榻上的两本书和一个绣样。
「王叔,我来吧。」微眠连忙从床底抽出一个小小的竹箱,打开,把书和绣样塞了进去。收拾好後,她便跟着王叔出舱门,外头人很多,显然他们已经出来得比较晚了。
世道不太平,宫里传出消息说皇帝生了重病,南边的海匪益发猖獗,逃难的、归乡的人多了起来。按说微眠和王叔的舱位是可以先下船的,偏偏耽搁了,现在只好和大家挤着走。舷梯并不十分宽敞,队伍行进的速度异常缓慢,微眠却不急,甚至暗自希望这条路再长一些……夜里的海风有些凉,她下意识的抱住了肩,朝船身後那一缝海面瞧去,一片黑压压的浪,显不出半点蓝。这里就是海平城吗?
「让开,让开!」不耐烦的男声传了过来,透着些许急迫。
前方有了小小的骚动,好像有人从相反的方向挤了过来。大家都要下船,已经挤成这样了,偏偏有人还要上船,态度还这麽强硬,难怪会惹得众人都在抱怨。
王叔肩上的箱子挡住大部分视线,微眠忽然有些心慌,直觉的朝左侧的铁链靠了靠,可没等她站好,就被某种巨大的力量突如其来的撞了下肩膀,舷梯本来就滑,她轻呼了声,死死的抓住铁链才没被撞下水去,狼狈的站稳了。
她是被与她擦身而过的那几个人撞的,其中一人好像还在她身边略微停了下,确认她没事後,连句「对不起」也没说就匆匆离开。她回头看,大概有四五个人,领头的人是家仆模样的装扮,几人中间夹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她只看到他的背影而已。
微眠没看清撞到她的人模样,可夜玄却在第一眼便认出,她就是那个看日出的姑娘。
下船之後他忽然想起来,自己那枚从小戴到大的玉佩,好像还放在舱里的枕头旁边,他连忙回头上船去找,可下船的人很多,他只好无奈的在家仆开道下,逆向而行。
在窄窄的舷梯上,他第二次看见她。
她皱着眉,半垂着头小心翼翼的下舷梯,神色之间,他竟想到用「无辜」来形容。
下意识的放缓脚步,看着她单薄的身子,忍不住有些担心她会掉下去。
离她越近,他隐隐的希望她能抬起头来看他一眼,他很希望能近距离的看清她的眼睛,可终究还是与她擦肩而过。她身上有种若有似无的香气,不同於畹华胭脂味浓郁,极像小时候娘最爱的木棉花。
擦肩而过的时候,夜玄本想开口说些什麽,可终究是无话可说,也许终究只能错过吧,毕竟只是一个路人……
磕磕绊绊的下了船,微眠的手心早泌出细汗,王叔在前面四下寻找着夜园派来接他们的人,她便站在原地等。码头上停了很多马车在等生意,不过显然招车的人不多。她正看着,忽然听到後面有皮鞭抽在马身上的声音,被吓了一跳,连忙靠边,一辆黑色的马车随即从她身边呼啸而过。
看了看被溅到泥渍的裙角,她略皱了眉。好像,从出发起就一直不太顺利。
「夏姑娘,马车在前面,挤不进来了。」王叔喊她道。
「我过去好了。」她按捺住心中的不悦,快步走了过去。
夜园派来的车夫叫阿德,三十出头,话极少。马车很小,王叔和阿德坐外边。驶出码头,路上渐渐静了下来,盘旋着向上。车里有些闷,微眠开了车窗,看出去,右侧是悬崖和无边无际的大海。又是海。
山路尽头处就是夜园。别人也许认为这条路并不长,对她来说却不然。在她一次次怀疑自己来夜园的决定是否正确时,终於远远的看到那座庞大的建筑物。
马车在门口停下,阿德先下车用力拍着大门。王叔和微眠下了马车,朱红色的木门紧闭,门楣上悬着匾额,门在大红灯笼的映射下,泛着幽幽的光泽,上面刻着两个深漆大字——夜园,巨大乔木枝桠伸出围墙,在风中张牙舞爪的摇动着。
很快,朱红大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一道缝隙,出来个花白头发的男人。「老王,你这次回来晚了。」他咧嘴笑着,牙已稀少,接着看向微眠,好奇的问:「这位是?」
「这是夏姑娘,我帮夜园请的绣师。夏姑娘,叫他昆安叔就行了。」王叔介绍着。
「昆安叔。」微眠点头回应,觉得海风呼啸的声音渐大了。
昆安叔凑近她,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笑道:「眼睛可明细着呢。」
「是夸姑娘眼睛亮。」王叔解释。
「可赶得巧了,今儿个大少爷也从茂城回来,看来你们是坐同一艘船哩。」昆安叔又说。
「哦,大概是吧。」微眠客气的应了声,并不多话。
「大少爷回来了?一个人?」王叔却好奇的追问。
「当然不是,还把茂城的姨娘带回来了。」
说完两人都笑了,笑得意味深长。
几人穿过浓密的林荫小路,接近那幢朱红色的楼房,零零星星有烛光从里面透出来,不醒目,倒显得格外孤独。微眠注意到最顶层有一扇窗亮着光,一道人影站在半掩着的窗前,从那身形看来,大概是在看着远处,看着的方向应该是大海。这人是刚刚王叔他们提到的大少爷,抑或是夜园的主人——夜醉山?
王叔在船上告诉过她,夜园的大少爷夜玄,在茂城娶了二房,甚宠。
夜园里,最醒目的便是这幢五层高的朱红色木楼,有个很好听的名字——慧庐,听说是出自已故大太太谭氏的名字。
来到慧庐,门口立了两尊极高的石狮,冷眼打量,只觉得这狮子有些古怪,微眠刚想细瞧,王叔却在一旁催促了,她只好应了声,跟着进了慧庐。其实王叔也不是夜园的人,他只是个保荐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