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里头比微眠想像的要华丽得多,也安静得多。她心里有些不安,不知道自己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将会发生什麽样的事情。
「两位稍候,我去请槿姨。」阿德沉声道,放下手中的行李便上了楼。
王叔忙不迭的应着,却也不敢坐。微眠环顾四周,这里连窗子都分三层,内层是木格窗上贴着半透明的窗纸,窗外有道铁栏,最外一层是扇纯铁挂锁窗,此刻正敞着。地面铺设青石拼花地砖,光可监人。客厅门也有两道,第一道是铁门,第二道则是木门,门旁边的锁架上搁了几副看起来很沉重的铁链锁。王叔发觉她忖度的眼神,解释说这门和窗到了子时就会锁上,是夜园以前防海匪养成的习惯。
厅里,深棕色的巨型沙漏细细的漏着白沙,总算是有了些声响。
慧庐大厅的摆设有些奇怪,红木雕花椅背上搁着绣着金黄色花朵的绣品,高高的灯笼上垂了些蓝流苏,椅子间的红木几案上置了烛台,却没有燃起,只是摆设而已。屋顶很高,用云石镶了些复杂的图案,好像是佛经里的什麽故事,左右两侧的楼梯,铺着厚厚的波斯地毯,最引人瞩目的,应属正中间主人椅座後立着的巨大双面手绣屏风,绣的图案正面是大朵大朵的木槿花,微眠极专注的凝视着那屏风看了好一会。
王叔在船上就讲得很清楚,按照夜家的规矩,一会儿管家阮碧槿过来後,会问一些问题,若满意便会留下她,而以她绣师的身分,应该会住进离慧庐有些距离的那幢三层高小楼——培庐。据王叔说,夜园所有的日常事务,都掌握在这人称槿姨的女人手中,她个性精明,这一辈子好像就是为夜园而生,原是大太太谭氏的陪嫁丫头,大太太死後,她仍然留在夜园,终生不嫁。
楼梯上,终於有人走下来。
「夏姑娘,这位便是槿姨。」王叔介绍後半弯下腰,恭敬的看着下楼的女人。
「微眠见过槿姨。」微眠行了个礼,抬起头来注视着对方。
槿姨个子不高,身材圆润,长眉勾得淡淡的,眼皮略有些垂松了,却不显老,嘴角含着笑意向上弯着,皮肤好得看不出是四十几岁的女人,脂粉施得极薄,乌黑的头发盘成流水髻,斜插几支薄金钗子,耳垂上挂了一对红珊瑚耳坠,身上穿了件手绣的暗红色软缎绣裙,裙摆下方斜绣一枝怒放的暗红木槿。木槿花和软缎同色,色差和花叶层次配得却极好看,让她整个人看起来更加从容干练。
「夏姑娘有礼了。」槿姨审视着微眠,脸上依旧笑着,「我只想着,老王荐来的绣师手艺肯定是极好的,却没想到连气质面貌都这般出众。」
王叔听了,在一旁搓着手笑。
「槿姨说笑了。」微眠回答,脸有些发烫。
「夏姑娘请坐。」槿姨邀她入座,自己也走到侧位的一把红椅前,王叔连忙殷勤的赶上前,替她拉出椅子。
「阿德,你先带老王去吃点东西,一会儿我再叫你。」槿姨吩咐道。
王叔略有些意外,却也没多说什麽,便跟着阿德去了偏厅。
「夏姑娘是华城人?」槿姨笑着问她。
「是的。」
「华城那边的局势近来如何?」
「近来是不大好。」
「嗯,夏姑娘的情况,老王在信里也说得很清楚了。听说夏姑娘的父亲刚过世不久,还望节哀。」
微眠谢过槿姨,强压抑下心中涌出的酸楚。
「不瞒夏姑娘,夜园这次的确是托了好些人去找合适的绣师,为的只是明年我家老爷寿诞时要用的绣品。我家老爷对旁的事情不在意,唯独对绣品讲究得很,何况夜家也经营几家店子,是需要人才的。绣师倒是来过几个,当中也有出名的,但不是画的图样过了时,便是绣法落後。夏姑娘可带了绣样来?」稍作寒暄後,槿姨便直截了当的问。
微眠闻言,打开随身的箱子取出一幅白锦,上面只绣了一株兰草,递过去的时候说:「槿姨叫我微眠就好。」
槿姨但笑不语,接过白锦仔细看了几眼,眉梢不经意的向上挑了挑,「这简单的叶子才难绣,这兰可是夏姑娘自己誊上去的?」
「是我画的。」
「嗯,水路很是匀齐,压瓣也清晰。」槿姨赞许了句。
「若说水路和压瓣,为您绣这绣裙木槿花的才是行家。花朵先远後近,轮廓边缘针迹又齐又密。」微眠一边说一边凑近了些细看,「略用了些染绣的技法,看起来更加浑然天成。」
槿姨轻「哦」了声,又问:「这木槿花绣的确是好的,可也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夏姑娘可看得出?」
微眠笑了,低头从箱中拿出与木槿同色的线,仔细剖出一段。
槿姨微微吃了惊,「一丝?夏姑娘好眼力。」
微眠但笑不语,一丝便是一股绣线剖出五分之一的粗细而已,剖丝线不难,难的是像她这般快的手法。她取了针穿上线,便转身蹲下,徵得槿姨同意後便将她绣裙下摆拿起,看准绣印绣了起来。她边补边说:「槿姨这朵花是极显气质的,可惜边脚收针略紧了一点点,其实倒不是绣师手紧,而是这线与软缎面料之间过过一次水後起了些微皱褶,加几针补一下就好。」
本就只是极小的瑕疵,说完话的同时就补好了,她便再站起来。
槿姨低下头,仔细看着她补绣的地方,眉目的笑意忽地加深了,随即亲切的拍了拍她的肩膀,「老王说得没错,夏姑娘的华绣果然不是浪得虚名!今天也晚了,我让人带你去培庐休息吧。」
「谢过槿姨。」微眠深深的低头谢礼。槿姨的意思,应该已是同意了让她留下。
正说着话,楼梯上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微眠抬头看去,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一身淡青色裙服,下楼时手提高了裙子,露出绣鞋。脸盘圆圆的,面貌不错,头上盘了两个圆髻,很乖巧的样子。
「珍珠,这是新请的绣师夏姑娘,你带她去培庐安顿好。夏姑娘坐船大老远的过来,想必船上也没什麽可口的饭菜。厨房应该还有宵夜备着,挑些可口的端过去。」
槿姨有条不紊的安排着,想得很是周到。微眠也的确是饿坏了。船上的东西本就不好吃,更何况她晕船得厉害,什麽都吃不下。
珍珠认真的听着,点头表示记下了,看着微眠的眼神略显羞涩。人和人之间的感觉就是这麽奇怪,只第一眼而已,微眠便觉得喜欢她。
「去休息吧。」槿姨对微眠说。
她点点头,提起箱子,却被珍珠抢着接过去,忙不迭的说:「我来我来。」
说话间,珍珠的脸红了,倒叫微眠忍不住轻笑起来。槿姨也笑了,转身走到锁架上,拿起那把铁链锁。微眠扫了一眼沙漏,沙漏刚好漏完。
「槿姨,大少爷说先不要锁这门,一会儿他和二姨娘要回来。」珍珠连忙道。
槿姨愣了下,「大少爷不是刚回来,没在楼上?」
「二姨娘说想到园子里转转。」
「这麽晚了,转什麽?」槿姨面无表情的问。
「呃……这……」珍珠为难的咬了咬嘴唇,「大少爷的事情我不敢问……」
槿姨扬了扬眉梢,「行了,我知道了,你送夏姑娘去培庐。这门还是要锁的,规矩便是规矩,破不得。若是大少爷逛累了,也该晓得绕到偏门进来。」
「是。」珍珠红着脸,不再多话,带着微眠出了大厅。
身後传来槿姨关闭大厅铁门发出的沉重嘎吱声,那声音单调刺耳又准时,微眠转身看了一眼身後的黑暗,脸上一直保持着的笑容,益发淡了。
慧庐通往培庐的路并不近,比微眠想像中的还要远。
从慧庐出来,沿着碎石路绕到後面,眼前出现一片种满各种高大乔木的园子。路两边隔不远就挂了灯笼,灯笼被海风吹得摇摇晃晃的,也没点上灯,越往里走,海风呼啸的声音就益发小了,显然是被阻了大半。
「夏姑娘,这片林子白天看是很美的。」珍珠小声说着。
「叫我微眠就行了。」微眠轻声回应,好像也怕会惊了这林子的静谧。
「眠姊姊……」珍珠转过头朝她微笑,「嗯,眠姊姊你从哪里来?」
「华城。」
「好远啊,眠姊姊你真是厉害,一个人敢到这麽远的海平来。」
微眠笑了笑,当是回答。
在珍珠的带领下,她们走上一座小石桥,石桥的对面别有洞天。
「夜园究竟有多大?」微眠喃喃问了句,脚步也跟着停了下来。
珍珠咯咯轻笑道:「好多来过夜园的人,都问过这个问题,夜园我也说不清到底有多大。你看到前面的花园子了吗?花园旁边还有座小山,虽然不太高,可连那朝南面的山坡,都是属夜园的,老爷请了园林师傅来,那山坡上种的树可好看了,从山下往上看,还能看出个夜字呢!」说到後来,她神色不自觉的带上几分骄傲。
「是吗?」微眠心里又多了份感叹。夜园本就是天印有名的世族庄园,如今亲自所见所闻,果然不同凡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