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园这麽大,偏偏培庐造得像个小小的盒子。
「眠姊姊,走廊那头住的是连公子。」珍珠站在门口,手指向走廊深处。「连公子是老爷请来管帐的,人很和气,很好说话。」一提到这个连公子,她脸竟红了,「眠姊姊你先坐会儿,行李掉进湖里,你也没有换洗的衣服,我去帮你问槿姨要吧。」
「这麽晚了,算了。」微眠摇了摇头,「再说慧庐的门也上锁了,我今晚将就一下,明早再说。」
「这……」珍珠还有些犹豫。
「珍珠,我饿极了,先吃宵夜好不好?」微眠笑着扶住她的肩膀往门外推,「你去拿吃的吧。」
珍珠只好点了点头,应声下楼去了。
微眠来到窗前朝外看,这窗也是三层,最外一层是铁板。此时已过了午夜,夜园十分寂静,只有虫鸣声而已。挽起衣袖,检查了下疼痛的部位,还好,只是破了点皮。
吃过宵夜便倦极了,那个叫小石头的伶俐小男孩,抬了个大木桶进微眠的房间,再送来热水让她洗漱。洗好了,安嫂拿来药粉帮微眠上药,终於折腾完了,微眠倒头便睡,一夜无梦。
隔早眼睛睁开时,天已大亮。珍珠说得没错,这间房果然阳光极好,微眠半眯着眼,不想马上起床,贪图清醒前的舒适。
敲门声响起,她应了声,珍珠便推门进来,「眠姊姊,你怎麽没有放下门栓?」
「有需要吗?」
「要放下的。」珍珠认真的嘱咐,走了过来,手里捧着一些衣物,「其实倒不是怕有什麽事,只不过在夜园,大家都习惯了上门栓。」
微眠笑道:「好,我会记住。」
「嗯。」珍珠也笑了,「对了,这是大少爷吩咐了给眠姊姊的,一早从店里拿回来的。这衣服真好看,眠姊姊,看看合不合适?」
微眠略微惊讶的起身拿过衣物,大概有三四套,都是颜色比较素净的软缎料子。她随便挑了套换上,素白色的衣裙,衣领绣着几朵很小的白玉兰,衣袖上窄下宽,抬手间软缎滑落还会露出少许手臂,腰身收得渐紧,下身的裙摆倒是极宽长,盖住了脚踝。
「真好看……」珍珠看得失神了。
「你是说我还是说衣服?」见到她的神色,微眠也好心情的难得说笑道。
「都好看!眠姊姊,你穿什麽都好看!」珍珠嘴很甜。
微眠笑了起来,也不再磨蹭,梳理过後,下楼用早膳。培庐一楼有个小厨房,用来做些简单的饭菜,厅前的小桌子这时已摆好薄粥和糕饼,配了几样爽口的小菜。
「珍珠,你不吃吗?」微眠在桌前坐了下来,瞧着珍珠正拿着湿抹布忙碌着,她应该不是负责这里的活儿,可看来也是闲不住的性子。
「我吃过了。」
「培庐里的其他人呢?」微眠端起粥喝了口,火候刚好,很不错。
「连公子每天早上都会去园子里散步,小石头在後头忙活。」珍珠笑着回答。
「就只有这些人?」
「嗯,还有两位管事,老爷派去海外办货了。」说话间,珍珠桌椅等等都擦好了,回过头来说:「眠姊姊,槿姨吩咐,一会儿请您到慧庐给老爷和大少奶奶量身。」
「好。」微眠应了声,原本香甜可口的粥,竟有些味同嚼蜡了。
吃完饭,珍珠陪着微眠来到慧庐,走过那石桥时,湖面平静,微眠忍不住想,夜玄等着跳下湖捡她箱子吧。
白天的园子更漂亮了,种满微眠叫不出名字的乔木,珍珠热心的和她一一介绍,微眠其实不是十分感兴趣,却也不好拂了她的兴致。两人绕个弯,从偏门进了慧庐。
槿姨正在厅里坐着,见微眠来了便站起身迎过来,打量她一番,眼睛一亮,「大少爷选的?难得尺寸这麽合身。」
看来她也知道昨晚发生的事,微眠只是笑了笑,心里暗自腹诽:王叔说过,那夜玄是出了名的浪子,他会看出女人衣服尺寸,倒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老爷在楼上等着,走吧。量身用的工具,我吩咐人准备好了,都在楼上,至於绣针和绣线,想必昨晚上也都丢了的。不要紧,夜园都有,就是不知道夏姑娘用不用得惯。」槿姨边说边走上楼梯,想了想又吩咐道:「珍珠,你去看看大少奶奶起来了没有,若是起了,就把新料子拿过去请她先挑一挑。」
「好的槿姨。」珍珠俐落的应了。
微眠随着槿姨上到四楼,一步一步的朝上走着,踩在厚厚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微眠看着自己脚上的粉色绣鞋,若隐若现的从裙角里露出来,越往上走竟越是有些害怕。爹不在了,她只有一个人走完今後的路,会走好吗?
「昨晚睡得不好吗?一大早就开始梦游了。」耳边乍然响起一道戏谑的声音。
微眠愕然回神,看向声音的来源——夜玄,他双臂盘在胸前,歪歪的靠在墙壁那侧,穿了件月白色的便服,黑发束起,一双眸子含着笑看着她,可能是刚洗漱完毕,身上还散发着皂荚的味道。
夜玄习惯起得很早,想到今儿个一早,他按照规矩,带着畹华去向父亲请了安,可父亲并不喜欢畹华,只说了几句便打发她下楼去。畹华有些沮丧,看了看他後便先行离开了。
之後跟父亲的谈话也有些不太融洽……
「你肯回来了。」夜醉山并没抬头看他,犹自仔细的监赏着手上的一幅绣品,这是他的爱好。
夜玄随便找个圈椅坐下,惬意的伸长了腿。
「成何体统」夜醉山果然不满他的举止。
「爹,您几封书信催我回来,不会只是想教训儿子的举止吧。」夜玄笑笑回应。
「夜玄!」夜醉山恼了,连名带姓的喊他,「你是夜园唯一的继承人,难道不该回来照看这份产业吗?事情都过去五年了,你对你的亲事再不满,也该发泄够了!」
「五年……只有五年吗?您应该知道,我离开不是为了我的亲事!」夜玄收了笑,冷声说着。
夜醉山手中的绣品拍在几案上。夜玄看着父亲,儿时对他的惧怕竟消失殆尽,看着这个曾经让他这个做儿子的,以为会永远强大的父亲,觉得他开始老了……
「夜家的生意我会留心,不过不敢保证能留心多久。」夜玄站起身,向父亲告辞。
夜醉山没说话,也没拦阻,手轻轻颤抖着,拿起那绣品。
那是母亲绣的,夜玄注意到了,心里稍暖。
下了楼,他本准备回房,刚走到楼梯拐角处,却意外的看到微眠正上楼来,她很美,衣服也极合适,可是……她平时都是这样走路的吗?在船上如此,在夜园依旧如此,如果不是撞到她,她恐怕近在咫尺也不会注意到有别人存在。
夜玄的心情忽然变得很好,尤其是看到她愕然瞪着他的时候。
「夏姑娘,老爷在等您。」槿姨提醒道。
微眠只「唔」了一声,便提着裙摆上楼,夜玄闻到那股木棉花的清香,目光更加深邃难解了。
若说慧庐和别的大宅院有何不同之处,想必就是无处不在的一样东西——锁,另外就是每层楼之间的那种方形凸出枪眼。
在海平城,像慧庐这样的建筑物有个特别的名字——碉楼。
海平地势险峻,自古以来便是海上交通的重要枢纽,海匪极其猖獗。因水利失修,每每遇到台风或暴雨,容易有涝灾,所以在海平的富贵人家的庄园以高层木楼为主,也多了许多防盗措置,比如门窗都是三层,最里层通风,最外层是厚厚的铁皮。
夜氏是海平乃至全天印朝有名的望族,若不是祖上有训,要子孙要留一脉留守大屋,恐怕夜氏早就移居其他的地方了。
微眠留意到,每上一层楼,在楼梯的拐角处都会有个木栅栏门,想必入夜的时候,每层楼都会上锁。住在这种地方,不知是幸运还是算禁锢了。
方才在二楼遇到夜玄,想必他和他的那个姨娘,就住那层了。
思绪间,已上到四楼,槿姨引她走到楼梯对面左手边的一间房前,轻叩了门,唤了声「老爷」,里面似有若无的应了声,槿姨便推开了门。
微眠跟在槿姨身後进去,却没想到里面竟是如此宽敞。
这间房应该占据了四楼的一半,地上铺着蓝色纹理的波斯地毯,摆设的豪华自不用说,可最让微眠惊讶的,是房里无处不在的绣品。正要细瞧,屏风後走出一个高大的男人,四五十岁左右,宽宽的额头、轮廓鲜明的五官配上凌厉的眼神,整个人给人的感觉如同一个帝王般不怒自威。他穿着深色服饰,缎面上像是没绣什麽图案,可行走间光线折射下,隐约看得出墨竹的轮廓,竟是濒临失传的绣技——隐绣。
槿姨笑着施礼後,夜醉山将视线转向微眠,「夏姑娘。」
微眠还了礼,规规矩矩的站着。
「老爷,是现在量身还是稍候?」槿姨问完後,走到小几前,倒了两杯茶。
夜醉山没有马上回答,目光探究似的迳自看着微眠,略皱了皱眉。
微眠坦然的迎上他的目光。
片刻,他不动声色的笑了笑,走到小几前拿了杯茶,「很少有人敢与我正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