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柳贵妃正压着发髻掩盖着自己的狼狈模样,听到楚帝在群臣面前唤自己名字,心底微喜,立刻答道:「正是,臣妾闺名南风。」
沈皇后眼尖,瞧见地上那支发钗枝缠飞凤,金缕耀目,便道:「柳贵妃这发钗上……刻的可是忍冬?」
楚帝慢慢步至那断裂的发钗前,弯腰将其捡起。
「虽是卷草纹,仔细一看,却是一株忍冬。」楚帝将半截发钗翻了个身,冷哼一声,道:「忍冬缠枝纹就罢了,竟还配了个凤凰。柳贵妃,朕看你是太过得意忘形,忘了今夕何夕了!」
这一句话令前一刻欣喜不已的柳贵妃瞬间如坠冰窖,身子狠狠一僵。
忍……忍冬缠枝纹?
柳贵妃偷偷打量那支发钗,便瞧见那卷草纹果真是忍冬图样,这可不就是应了洪武口中那句「忍冬缠枝者乃凌云之龙」的占卜结果吗?
「陛、陛下!」柳贵妃面色惨白,当即跪倒在地,道:「臣妾对这发钗一无所知,只是恰好佩了来……」
「好一个恰好!」楚帝见着柳贵妃满面狼狈凄惶,心底并未因为旧日对她的宠幸而有丝毫怜悯。
他本还想「南王出」与镇南王有些关系,如今瞧来,这柳家也是个野心大的!
柳贵妃以膝跪行,泪流不止,急急忙忙地求饶道:「陛下,臣妾不知啊!臣妾一介後宫女子,又如何能做那凌云之龙?陛下!陛下……」
听得柳贵妃口口声声唤得急切,楚帝完全不动摇。
是,她一介後宫女子确实做不了龙,可她身後的柳家却未必。
他宠爱柳贵妃,那是因为采芝之故。如今宫中有了柳如画,这柳南风也不怎麽需要了,更何况日後响儿登基,他头一个要替响儿拔除的便是这外戚柳家。
「柳贵妃身有不吉,本不该领着贵妃之位!」楚帝一甩袖,道:「即日便撤去其贵妃之位,移住北宫!」
柳贵妃的脸色刷地惨白,她不肯甘休,颤着唇道:「陛下,你难道一点儿都不念着旧日恩情?」她膝行向前,拽住楚帝衣袍,道:「臣妾对陛下真情实意,陛下也说过愿与臣妾共度此生!」
楚帝想到旧日誓言,面上却毫无缓和之色。
他想共度此生者,从来都是采芝,她不过是沾了采芝的光,又有何德何能说出这等话来?
见楚帝表情不改,怒色依旧,柳贵妃心痛至极,想要求助於儿子,这才惊觉儿子正在半山灵宫侍奉,根本来不及到山顶来。至於那柳家人,一个个都不敢多言,生怕将火引到整个柳家身上来。
她只不过是挑了一支发簪,又如何知道这卷草纹会出事儿呢?
柳贵妃身子一晃,转念一想,登时明白了楚帝心底的打算。他是怕子响登基後,外戚当道,这就要开始动手了!
一想通其中关节,柳贵妃心如死灰,竟直直地向一旁倒去,厥了过去。
因为陛下盛怒,谁也不敢去搀扶她,从前风光万千的宠妃,此刻竟是这般狼狈模样,令人不胜唏嘘。
还是一旁的陆麒阳仁慈,道:「娘娘晕了过去,还不去找太医?」
洪武见此情状,不免感到扼腕叹息。不过,虽说太子答应给他的钱财是飞了,可好歹他没丢了面子,这儿到底有个「忍冬缠枝者」在,也算是替太子干了件事儿,想来太子还是会打赏他一些才是。
「洪武,既然你说不应献舞,那就依照你之言。」楚帝挥一挥手,叹道:「只望这天神保佑我大楚风调雨顺!」
沈兰池被选为灵山神女,早早就到了天庙,披上金缕羽衣,等着在神前献舞。
听闻前头祭台上突生异变,她毫无意外之色。
那洪武预言之事在前世便已发生过,只不过那时穿着「缠枝忍冬」之人乃是镇南王,而衣上有莲花纹的则是柳贵妃。
陛下先疑心柳贵妃,柳贵妃便推至镇南王身上。再加上京中有谣言说儿童传唱「南王显、北楚寒」,陛下对镇南王疑心渐重,竟欲罢去镇南王的兵职。镇南王忠心耿耿,听闻此事,气得大病一场,自交一半兵权。
这一辈子让柳贵妃与镇南王换个角色,倒也不错。
听闻自己不用在天神前献舞後,沈兰池二话不说拆起了发髻。她刚抽掉一支发簪,便听到厢房的窗台被叩响,外头传来陆麒阳的声音——
「小爷的丫鬟可在?」
沈兰池开了窗,问道:「柳贵妃可还好?」
陆麒阳瞧见她,愣了一下。
为在神明前献舞,沈兰池做了隆重打扮,陆麒阳只觉得满眼生辉,风姿不俗。
他有些害羞地别过头去,免得被她发现他看她看得痴了,这才回道:「柳贵妃想来是不大好的,她被废了贵妃名号,日後只能住到冷宫里头去了。」
沈兰池露出浅笑,道:「我说的没错吧?这柳贵妃今日果真当不成贵妃了。」
她遣人给柳贵妃送去那支发钗,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并不认为柳贵妃一定会戴上,谁料柳贵妃竟真的直直踏入了这道陷阱。想来是柳如画入宫一事刺激了她,叫她有些意难平,只想着在柳如画面前耀武扬威,压过柳如画一头。
沈兰池还在笑,陆麒阳却小声嘟囔道:「你摘这发钗做什麽?不是挺好看的吗?」
「我……我又不用在神前献舞,何必再穿着这笨重的一身?」沈兰池道。
「辛辛苦苦练了那麽久,若是不跳上一次,有些可惜了,也对不起你娘请来的教习嬷嬷。」陆麒阳道。
「我要上哪儿去跳呢?陛下面前我可是去不得的。」
「那你跟我来。」陆麒阳在外头招招手,「我找着了一个好地方,得天独厚,并无他人。」
沈兰池有些疑惑,却还是出了门,跟着他出去了。
【第四十三章为一人独舞】
灵山广阔,修筑了三、四处灵宫楼宇,另有数代新旧天庙立於山中。楚帝登基时,为显天子身分,也曾下令废弃前代庙室,命工匠另起新朝天庙。
陆麒阳领着沈兰池走了一小段路,便见着了被空置已久的前朝天庙。
但见红色朱墙参天而起,琉璃碧瓦熠熠生辉,数十级长阶拾山而下,新叶筛过天光,映得白玉阶梯上光影婆娑,煞是动人。虽这天庙富丽华贵,却极是冷情,本应是供奉天神之所,门室却落了锁,前头地上还躺着一根落了灰的扫把。
若是哪天天神走错了路,到了这座前朝天庙来,怕是会大发雷霆。
「你就在这儿跳。」陆麒阳指了指那扫把搁着的地方,「应景。」说罢,他用脚扫开地上几片落叶,衣摆一卷,就地盘腿坐了下来。
「这可是供奉给天神的舞!」沈兰池蹙眉小声道:「只给你一人看,一点儿都不划算。」
她说是这样说,但仍旧依照陆麒阳之言,走向那紧锁的门前,纤纤玉指一撩,便将那扫把给捡了起来,搁到一旁去。
她一袭锦衣华服,手里却拎着根扫把,模样好生滑稽,逗得陆麒阳险些笑出声来。
不过当她一搁好那扫把,他便不敢笑了,只觉得眼前女子恍若天人,不同凡俗。
发如鸦羽,宝冠缠花,冠上生出数片细小金叶,映出闪耀光采;羽衣轻薄,叠纱重绫,徐风一吹,便如流云飘摇,几要登天而去。
沈兰池双臂翩然一举,柔软身子向後仰去,纤细双臂自袖中滑出,手掌似捧出了一朵莲。
四下并无丝弦礼乐之声,唯余下清风扫阶的哗哗细响。她一旋腰肢,衣袖便传来轻盈的摩挲之声,落於陆麒阳耳中,觉得这声音好似秋夜里叶瓣轻凋的声音,稍纵即逝,叫人碰触不着。
此舞本是献给天神之舞,并无任何媚色奴颜,虽舞姿绮丽华美,她却唇角紧抿,并无任何笑意。朱门深赤,琉瓦满檐,一山碧影随风而动。
陆麒阳望着她,面上的笑容也渐渐敛去,化为一片郑重之色。
一舞将罢,她双手交叠,呈供奉之姿,双膝跪落在地,低垂脖颈。
这副虔诚之姿原本应献给天神,可此时此刻,她跪的却是陆麒阳。
陆麒阳也不起身,而是受了这本应献给天神的一跪。他抬起手来,扶住她的手掌,道:「依我之见,你这舞,本就不应献给天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