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观止拉住师父一袖,艰难出声。「……都是为了您啊……师父是最好的译经者,前无古人,後无来者,是不世出的能人……藏经阁里尚有好多经文未译,宝华寺中除师父外,无谁可做到最好……有师父在,哪儿都能聚来信众百姓,但师父老了……衰老了……但是,那人可以……起死回生……师父就可以活十年、二十年,甚至……甚至……」
「那人是谁?!」穆开微扳正观止染血的面庞。
「你跟谁作了交易?!」她凛眉凛声。
观止怔怔望着她,张口又大量呕血,最终说不得话了,气绝时,两眼未闭。
结果这一次「六扇门」办案,在宝华寺後院一座相当偏僻、据说早已弃置不用多年的地窖中找到之前遭劫的几名姑娘,却有两名并未寻获。
而「宝华寺七观」中唯一被逮住的活口观基,果然如穆开微所想的那样,主事的是观止,懂得动脑子的是观钦,观基则是当「打手」的分儿,「六扇门」连日来软硬兼施,从观基口中挖出的线索并不多。
穆开微很忙,见天往外查案,忙到压根就把太后那儿戏一般的指婚之事抛诸脑後,直到某一晚,她被家里的老管事遣人召回去,说是她家阿爹要她速速返家。
一奔进家门,她家向来喜怒不形於色、七情不上面的爹正大马金刀坐在正厅堂上,竟是眉峰成峦、十分苦恼的神态。
「爹今日奉召觐见,皇上在内廷重元阁接见我,与我谈事。」
「爹虽辞去『天下神捕』一职,把『六扇门』掌翼之职也卸下,但仍为我朝三法司参谋,皇上私下召您进宫议事,莫非是内廷出事?」她满脑子只想到案子。
她家的爹停顿许久才道:「内廷无事,但咱们家有事。」轻敲膝头的五指忽地收握成拳。「太后懿旨,将你指为康王正妃,皇上召我入宫,谈的就是此事。」
说是「谈」,实则是被告知。
她家阿爹被皇帝老爷召进宫「知会」,说一切是太后的意思,而且已当众指婚,金口既出,便成定局。
「圣上的意思是,你救太后、救康王有大功,身上品级已是正三品,我朝女子为官为将,从未有过更高的晋级,加上你已二十有五,指个王爷的正妃之位给你恰好可以,爹亦盼你能有个好归宿,我想你娘亲她……她应该比爹更希望你能卸下『六扇门』掌翼之职,嫁人生子才是。」略顿,表情更严肃。「但在爹眼里,这位康王爷对你而言却非好对象。」
重提指婚之事已让她愕然不已,她尽可能动脑子,想了想问:「爹是因不喜康王身骨太病弱,才觉对方非女儿良配吧?」
「此为其一,但不是最主要的。」沉沉叹出一口气。「有一事,实未对你道明,如今是该说与你知,也好让你心里有个底儿。你娘亲十七年前遇险身亡,明面上说是遭三川口的恶寇围攻偷袭所致,实非这般单纯,皆因她当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救了不该救的人。」
「……不该救的人?」
「是咱们这位皇帝欲除之而後快,又不能直接了当去杀的人。」
十七年前。
三川口水路。
恶寇偷袭。
皇帝欲暗中除去的人物。
娘亲之死。
她家阿娘蔺耿真在江湖上曾是响当当的人物,一条命却断送在一群河寇手中,连跑都没跑成,为何这样?如何可能?为这事,穆开微想过无数遍。
此刻被如此提点,她的思绪由点连成线,每条线索皆导向同一个面。
「十七年前,老康王爷夫妻二人携小世子傅瑾熙出外寻医,遇三川口河寇夜半劫掠,老王爷的人几是全军覆没,小小年纪的世子爷最终却逃出生天……所以……那是娘亲的手笔,对吗?那些什麽三川口河寇,根本是罗织出来的身分,其实是更厉害的敌手,是吗?」对於娘亲当年之死,她有诸多疑虑,原来因由在此吗?「皇上当年要杀的人,是老康王爷,也就是他自个儿的亲手足,但……为什麽……他们是嫡亲手足,且还是双生子……啊!双生子?!」
她家阿爹点点头。「双生子长在民间百姓家许是男丁兴旺的好事,但在皇家,还是皇长子与皇次子之别,一向被视作凶兆。再加上当年司天监大小司监们在观星台纷纷指出次星有凌驾主星之势,终在皇上心中种下杀意。」
杀老康王一事既然要做得隐密,那当年她阿娘遇上的那些敌人,必是皇上手中所养的一票隐棋杀手。
她那年八岁,对那一日的事情却记得清清楚楚,每日往她家送柴薪的老汉说是受人所托,有一物需郑重交到穆家人手里。
那天交到阿爹手中的是一只素色方布包和一件长形包袱,爹当着她的面将两物揭开,方布包中所包裹的是一个墨色骨灰坛,而长形包袱里的东西是一把绿柳软剑,那是她家娘亲行走江湖时贴身不离的兵器。
娘亲当年仅是出门访友,回来时却成一坛骨灰。
随骨灰坛子与软剑还附上一封信,她後来开始在「六扇门」行走时曾跟阿爹讨信来看,信中写道,围攻娘亲的敌人的刀剑皆淬剧毒,娘亲是失血过多,更是因毒发身亡,所以烧化成骨灰之後毒性亦存,而那只墨色坛子具袪毒之效,需让骨灰密封在坛中三个月,骨灰中的毒性尽除,方能揭开重置。
信上署名之人,她听阿爹提过,是与她家祖辈曾有交往的一位女老前辈。
她家阿娘遇难时是女老前辈出手搭救,只可惜还是晚了,娘没能活着返家。
但女老前辈遣人送回穆家的那墨色骨灰坛子,隐隐散出的气味她一直不忘,烙印一般捺进魂魄底处,是清冽中带着极淡的辛辣味儿,也就是她後来在蒙面客黑三身上嗅到的那股气味儿。
她一直很想弄明白娘亲究竟出什麽事了,渴望得知事发的过程和一切详情,但因牵涉到皇家不敢为人知的密事,爹始终瞒着她,直到如今——
「你阿娘当年不意间插手了隐棋办事,皇上事後自然是知晓的,但他未动咱们穆家,爹想着,是有暂且观望的意味。而这一次皇上赞同太后的指婚,附议得如此明快,爹以为……多少是想试探些什麽。」
顺水推舟把她指给康王傅瑾熙,将她放在傅瑾熙身侧,想试探什麽?
看她穆家是否为康王一派,帮着康王来凌驾帝王那颗主星吗?
这两天,穆开微仍在努力整理思绪。
那一日谈到最後,她家阿爹要她莫想太多,说是太后指婚、皇上附议一事,身为爹的他会想办法解决,不会让自家女儿去当什麽康王正妃。
但……能怎麽解决?
君要臣死,臣都不能不死,何况是指婚。
她穆家若抗旨不从,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结果又将如何?
午後,马车载着她轻驰在回京城的官道上,连日大雨之因,官道上尽是厚厚的泥泞,此时雨势虽缓了些,仍淅沥沥落着,溅飞水花的马蹄声以及车轮子骨碌碌转动的声响,搭配起来倒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气味儿,挺适合用来缓缓她这阵子思虑太多的脑袋瓜。
喀啦!砰——
岂料马车突然一震,车厢倏地倾斜一边,底下车轮子完全动弹不得。
「小姐——」车头前,穿蓑衣戴蓑帽的穆家车夫赶忙撩帘探看。「您无碍吧?」
「贵叔我没事。」穆开微坐正,随手把几颗乱滚的果物拾回大提篮里,边问:「是车轮子陷进泥坑里了吗?咱们的马没受伤吧?」
贵叔挥着手。「没伤着,没事的,小姐您好好待着,咱这就去带着马,让马把车子拉离开这大坑啊。」
「我一块儿去。」说着,她已撑起身躯准备往车厢外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