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居瑞士(4)
向府上各位致最良好的祝愿。亨利谨上以前我所有在加州的工作人员都照常领薪水,但是现在我已在瑞士定居下来,再也无力支付这一笔钱了。所以我给他们结算了解雇费,让他们每人领了一笔红利,总数是八万美元。艾娜·卜雯斯除了领到红利外,仍旧作为我的雇员支薪,直至逝世为止。为《凡尔杜先生》一片选择演员时,我曾经想到要让艾娜扮葛罗斯奈夫人那个重要角色。由于她一向不来电影制片厂,每周的薪水都是由办事处汇给她的,所以我和她已有二十年没见面。事后她对人说,接到制片厂唤她去的通知时,她不但是兴奋,简直是震惊了。艾娜一到,摄影师罗利就跑到我化装室里来。他也二十年不曾见到她了。“她来啦,”他说时一双眼睛炯炯闪亮。“当然,她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儿了——可是,看来仍旧是出色的!”他还告诉我说,这时候她正在她化装室外面草坪上等着哩。我不喜欢久别重逢后来上一个伤感的镜头,所以装出了一副无所谓的神气,好像前几个星期还见到过她似的。“好呀!好呀!我们到底把你找来了,”我高兴地说。在日光下,我注意到她笑时嘴唇在哆嗦;于是我赶紧说明为什么要找她来,并且兴冲冲地把电影的故事内容说给她听。“故事好像非常精彩哩,”她说——艾娜永远是一个兴头好的人。她的台词读得还不错,但是一有了她在身边,我就会觉出一种忧郁的怀旧感,因为她会使我想起早年那些顺利的日子——记得,那些日子里的一切都给人带来了希望啊!艾娜工作很卖力,但是结果仍旧没用,因为扮演这个角色需要有欧洲人那种矫揉造作的姿态,但是这却是艾娜所不会的,所以,和她一起工作了三四天,我不得不承认,她是不适于扮演这个角色的。艾娜并没表示失望,反而如释重负。此后我很久没听到她的消息,直到我移家瑞士,才接到她收到解雇费后写来的信:亲爱的查理:这是我第一次写信给你,感谢你多年来一直厚待我,给我种种照顾。我们早年里好像不曾有过这么多的麻烦,你现在可惹上了。但你有着可爱的妻子和儿女,我相信你的生活是十分美好的……〔以下她描写了她的病痛,埋怨医生和护士的费用太大,但最后,仍是她那老脾气,又讲了一则笑话:〕现在讲一个我听到的故事吧。一个人被密封在一个火箭飞船里,人家把火箭发射到高空中,测验他能够飞多高——所以,事先关照他,要记录高度。于是他就这样继续数了下去:二万五千——三万——十万——五十万……数到这里,他自言自语地说:“耶稣基督呀!”而这时候就听见有人极低的声音应道:“你有什么话呀——?”千万请你,请你早日来信,查理。你还是回来吧,你是属于这儿的呀。祝好!真心诚意最最崇拜你的艾娜许多年来,我始终不曾给艾娜写过信;每次都是由电影制片厂向她转达我的意思。她的最后一封信,是她获悉可以像留用人员一样继续支薪时写来给我的:亲爱的查理:现在我又满怀感谢的心情,回到了医院(黎巴嫩杉木)里,给我的颈部进行钴射线治疗。再没有比这手术更痛苦的了!无论哪儿一动弹,你就痛哪。但是,治我患的这种毛病,这还算是最好的疗法哩。希望这个周末能够回家,此后就可以单看门诊了(那可太好了)。幸亏我的内脏都正常,所以医生说,这只是局部的毛病——而这情形就使我想起了那个站在七马路和百老汇大街路口的人,他把纸头撕成小碎片儿,向四面散洒着。一个警察走过去,问他这是干吗。他回说:“这是要大象躲开点儿呀。”警察说:“这一带一个大象也没有。”那个人回说:“真哪,可见得这方法是有效的了,对吗?”我就是爱说笑话,请你原谅。祝你和府上好,祝你们事事称心如意。永远问好。艾娜1956.11.13我收到此信后不久,她就去世了。所以,这个世界变得更年轻了。青年人接管了这个世界。而我们这些活得时间较久的人,随着生活历程的前进,就变得稍显生疏了。所以,现在我即将结束我历尽险阻的人生旅程。我明白,我是时运的宠儿。我受到世人的关注,我赢得了他们的爱,也遭到了他们的恨。可不是,这世界赐予我一世它最好的,只给了我极少它最坏的。不论经历了什么拂意的人事变迁,但我相信好运与逆境都好像浮云那样偶然在我上空飘过。一经领悟了这一点,我对自己遭到的那些坏事情就不致过分地震惊,而对那些好事情就会意外地愉快。我对生活没有计划,对人生不懂哲理,只知道:不论是智者也好,愚人也好,我们都必须为生活进行斗争。我的思想是摇摆不定的,是前后矛盾的;有时候我会为了一些小事感到烦恼,但有时候又会对一些灾难无动于衷。但是,我现在的生活比以往的更富有刺激了。我身体很康健,仍旧有创作能力,并且有计划再拍几部电影——也许不是自己去演,而是编写了剧本,指导我的孩子们去演——他们有几个都是很有演戏的才能的。我依旧雄心勃勃;我永远也不服老。我有许多事情要做;除了有几个尚未完篇的电影剧本需要写好,我还要写一个剧本,编一出歌剧——如果岁月许可的话。叔本华说,快乐是一种消极的状态,但我不同意他这种说法。最近二十年来,我明白了快乐的意义。我很幸运,娶了一个出色的妻子。我希望能在这方面多写一些材料,然而,这就联系到了爱情,纯粹的爱情是最为美丽的,但也是令人无可奈何的,因为它是人们无法表达的。我和乌娜生活在一起时,她性格中显出的那种深沉与恬美,对我永远是一种启示。即使是她沿着韦维的狭窄的路边,在我前面婉约而端庄地走着时,我看见她那挺直了的匀称和娇小的身体,拢向后面的黑发中露出的几根银丝,就会突然对她的一切产生爱慕,觉得自己嗓子里被一块什么东西堵塞住了。怀着这种快乐,我有时候坐在外面我们的阳台上,夕阳西沉,我的眼光越过了那大片青绿的草坪,眺望远处的湖水,而湖水以外则是那些凝重的群山,怀着这种心情,我一无其他杂念,只知道欣赏那庄严的宁静的美。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