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光(4)
“你可以看出,”母亲说,“他是多么富有人情味啊。和我们大伙儿一样,他也会怀疑呀。”母亲的话使我太感动了,我恨不得就在那天夜里死了去见耶稣。
但是母亲对此并不表示热情。她说:“耶稣要你首先生活好,做好了你在这个世界上应做的事情。”在奥克利街那间阴暗的地下室里,母亲使我看到了这个世界上前所未有的慈祥的光辉,只是在这种光辉的照耀下,文学和戏剧才具有它们最伟大、最富有意义的主题,也就是关于爱情、怜悯与人性的主题。
我们生活在下等社会里,是很容易养成那种不注意语法的习惯的。但是母亲永远不受环境的感染,十分留心我们的谈话,随时纠正我们的语法,使我们意识到,我们是有身份的人。
我们的家境越来越窘困了,当时我年幼无知,常常怪母亲为什么不再去演唱。
她总是微笑着说,那种生活矫揉造作,是虚伪的,一个人在那种环境里是很容易忘了上帝的。
然而,每当她谈起了戏剧时,她往往会忘了情,又兴奋激动起来。有时候,旧事重提,她会低下头去对着她的活计,好半晌沉默无语,而我也感到闷闷不乐,因为我们此后再也不会过那种丰富多彩的生活了。
后来,母亲抬起头来,看见了我那副沮丧的神情,就强颜为笑地安慰我。
冬天渐渐近了,雪尼没有可穿的衣服了;于是母亲就用她自己那件旧天鹅绒短衣给他改制了一件上装。
那件短衣的袖子上有着红黑两色的条纹,肩上还打了褶儿,母亲虽然想尽了办法去改制,但怎么也改不好。
雪尼被强着穿这件衣服时哭起来了,他说:“学校里那些孩子看了,会怎样想法呀?”
“管人家怎样想法呢?”母亲说,“再说,看上去它挺有气派嘛。”母亲有一种能够说服人的本领,所以,直到今天,雪尼仍旧弄不明白,当时他怎么肯穿上了那件衣服。
他不但穿了那件衣服,而且穿了母亲的一双截低了的高跟鞋,这一身打扮害得他在学校里打了多少次架。
孩子们都管那叫
“雅各给的彩衣”。我呢,穿了一双母亲用她那件红色紧身衣改制的长统袜(看上去它们就像是打了褶儿的),被大伙叫作
“弗朗西斯·德雷克爵士”。在这万分愁苦的日子里,母亲患了偏头痛症,只好停止做活计,并且,接连许多天,不得不把敷了茶叶的眼睛缚起来,躺在黑暗的屋子里。
毕加索有过一个蓝色时期,我们过的则是灰色的日子。当时我们靠救济贫民的布施,领赈济的包裹和施粥所里发的票子。
雪尼趁课间休息时间去卖报,这对补贴家用虽然有如杯水车薪,但也不无小补。
然而,危难总是有它的极点的,我们那一次也可以说是否极泰来了吧。
一天,母亲还没完全好,眼睛上还蒙着绷带,雪尼突然冲进了我们那间黑暗的屋子,把他的报纸向床上一扔,说:“我拾到一个钱包了!”他把一个钱包递给了母亲。
打开了钱包,她只见里面是一捧银币和铜币。她赶快束紧钱包,接着就激动地倒在床上了。
原来,雪尼到公共马车上去卖报。在一辆车的顶层上,他发现了空座上有一只钱包。
他赶快把一张报纸向上一覆,好像是无意中落下来的,接着就把报纸连同钱包一起拾起,赶紧离开了车。
他在广告牌后面空地上打开了钱包,看见了一捧银币和铜币。他告诉我们,他的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直跳,也不去数那些钱,就束紧钱包,跑回家来了。
等到母亲清醒过来时,她把包里的钱都倒在床上。但钱包仍旧是沉甸甸的。
夹层里还有一个小袋儿。母亲打开了它,看见它里面有七个金镑。我们欣喜若狂。
多谢上帝,钱包里没留下失主的住址,因此母亲并没有由于宗教信仰而受到良心谴责。
虽然也曾为失主的不幸感到惋惜,但母亲相信,这是皇天降福,上帝所赐,所以很快就不再去想到物主的损失了。
母亲患的究竟是生理还是心理上的病,我不知道。但是,一个星期内她就复原了。
她的病刚好,就把我们打扮得全身一新,大家一起到海滨绍森德去玩一天。
第一次看见了海,我仿佛受到了催眠术。在灿烂的阳光下,我从一条山路上走向海边。
大海看来好像悬在空中,仿佛是一个活生生的、颤巍巍的、眼看着就要扑倒在我身上的怪物。
我们三个人脱了鞋去水。暖洋洋的海水在我们脚背上面和足踝四周回荡,轻轻地在我脚底下陷下去的沙粒给人一种愉快的感觉。
那一天够多么美啊——橘黄色的海滩上,到处都是粉红和蓝色的水桶和木铲,再有那些花花绿绿的帐篷和太阳伞,一些帆船喜盈盈地冲破了笑呵呵的轻波微浪,另一些小船懒洋洋地歪在海滩上面,散发出海藻和柏油的气味:这一切迷人的情景,至今仍旧在我记忆中留连着。
一九五七年,我回到绍森德,去寻找第一次从那儿看到大海的那条狭窄山路,但已经找不到它了。
在镇市尽头还有几家老式店面,仿佛是一个熟悉的渔村留下的残迹。这儿,一个已经过去的时代在低声细语——也许,那只是海藻和柏油发出的气味吧。
好像是沙漏里的沙粒,我们的钱随着时光耗尽了,艰苦的日子又赶上了我们。
母亲去另找工作,但是什么工作也找不到。更多的问题出现了。分期摊付款过期了,所以母亲的缝纫机又被搬走了。
父亲每星期十先令的赡养费也完全停付了。在百般无奈中,母亲去找另一位律师,律师看出这件案子没多大油水,就劝她领着两个孩子去请求兰贝斯市当局救济,这样可以迫使父亲出钱赡养我们。
没有第二个办法了:她要肩负起养活两个孩子的重担,而自己又是那样病病歪歪的,于是决定我们三个人一起进兰贝斯贫民习艺所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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