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住何处(6)
办完事下山,大家去了朱家村。
我们扶着妈妈,很快找到了那个直到今天看来还有点气派的宅第。
宅第早已换了主人,门窗都关着,敲门无人。
但四周的邻居听说我妈妈回来了,全都赶了过来,一片欢声笑语。
记得小时候每次跟着妈妈来外婆家,总让瘦小的外婆忙坏了,不知找什么招待我们。
当时这一带有一个糖挑子,卖一种盘在木板上,撒着白粉的麦芽糖。
卖糖人一路敲着铁凿子,听起来非常清脆。
那时乡间很少有货币,只用家里的旧衣、旧布换糖。
外婆家毕竟是从上海来的破落财主,旧东西多,一旦来客,糖挑子闻讯就过来了。
外婆一听到铁凿子的声音,便翻箱倒柜地找,然后乐呵呵地拐着小脚向糖挑子走去。
卖糖人从外婆手里接过旧衣、旧布,抖开来,在阳光下细细看一遍,塞进挑子下边的竹篓里,然后揭开遮在竹篓顶面上的一块灰布,露出一大盘麦芽糖,把刚才沿路敲打的铁凿子按下去,用小榔头一敲,叮、叮几声,削下一小片,又一小片。
外婆伸手拿起,分给我们。
我后来一直觉得,带走这个宅第最后一丝豪华遗迹的,就是那个糖挑子。
正是在这里,我们把大墙内仅留的一点往日骄傲,含在嘴里吃掉了。
脑海里正回响着叮、叮的铁凿声,却听到我妻子马兰和弟媳吴敏在边上议论:“这位老太太真漂亮”
我顺着她们的目光看去,只见一位身材瘦削的老太太与妈妈搂到了一起。
这位老太太与妈妈年龄相仿,也该八十岁了吧,但脸面清秀而干净,笑容激动而不失典雅,这是乡间老太太中很少见的。
而且,我觉得依稀面善,却想不起是谁了。
我走了过去,问:“妈,这位是谁啊?”
妈妈连忙把我拉到老太太眼前,说:“逸琴,这就是我的大儿子秋雨”
然后转头对我说,“王逸琴,你记得吗,和我一起去教书的王逸琴”
啊,原来是她。
妈妈当年抱着我敲开她的家门,说自己嫁过去的余家高地地全是文盲,要她一起去义务办班教书。
不久,我家堂前,余家祠堂,就有了两个夹着书本、穿着旗袍的美丽身影。
她们当时那么年轻,却试图让王阳明、黄宗羲留下过脚印的原野上,重新响起书声。
她们成功了吗?好像没有,又好像有。
这是土地的童话。
今天,童话的两个主角重逢,却都已八十高龄。
我,就从这个童话中走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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