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她心中又气又痛,气的是自己的亲妹妹在她的眼皮子底下与丈夫有染,痛的是好端端的一个人被软禁太长时间,接回到自己的身边时已经神智糊涂、认不清人了。
等孩子生下後,先帝秉着对皇后的内疚,将孩子归於皇后名下,又将已经得了疯病的妹妹藏在後宫的昔时宫中,由一个年长可靠的宫女照顾着,直到先帝去世,当初稍有听闻此事的人都已经不在宫内,而昔时宫则在传闻中成了住着先帝废妃的冷宫。
短短数语,皇宫重重深院,几个人、几段情、几十年韶华都被一一说尽,苍狗白云变化中,转眼间红颜成了茕茕华发,被埋没在这皇宫的最深处,明源帝的故事说得平淡如水,他的嗓音原本就低沉,因为故事牵扯到他的亲生父母,身世情缘,才又刻意压制住了情绪波动,汝月却听得心口发堵发闷,彷佛有一只长着尖利指甲的手在那里抓挠着,一寸一寸地钝痛不止。
稍早进来时,她便觉着昔时宫就像是个怪兽,如今想来,可不就像是会吃人一般,而且吃得连骨头渣子都快要不剩了。
「那位年长的宫女是当初教导我的姑姑,数年前她得了急症,在昔时宫服侍着皇上生母半辈子,她不忍心,也舍不得由旁人来接替她的工作,便在临终前将我举荐给皇上。」伶昭轻叹一声,这也是她的命数,姑姑此举不知是帮了她还是害了她,一日又一日、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空荡荡的昔时宫中,除了她,只有那神智不清的病人,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见不到。
汝月这才明白,那一场无名的大火不过是要将伶昭姑姑直接从宫中擦去,自此再无这个人的任何记录,难怪她想遍了法子都无法打听出任何的蛛丝马迹,她早该想到的,除了当今皇上,谁还有这通天一般的本事。
她飞快地看了明源帝一眼,正好他也抬起眼来看着她,目光愁苦揉不开,她明白有些真相要是不能说出来,真的只能在心口上深深烙印出个血肉模糊的洞来。
见他朝着她伸出手来,汝月想,今晚是他们相握彼此的手最长时间的一次,彷佛是只有这样,才能够支撑得住彼此。她忍不住将明源帝的手心贴在自己的脸颊边,擦拭开来湿漉漉的一片,她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经听得哭了,明源帝用指腹擦去她的泪痕,触手柔腻软滑,不禁心中又是一动。
伶昭见他们两人亲昵的样子,心中不免有些欣羡,谁说帝王没有真情实意,眼前这一对不就是最好的证明,当然也包括已逝的先帝。
灯烛在三个人的静默中突突跳了两下,眼见着就要熄灭,伶昭赶紧点了灯过来,放置在床头,轻声道:「她每晚都要点着灯才能入睡,否则会作恶梦。」
光线落在伶昭的脸上,汝月才惊觉到她的伶昭姑姑老了,刚进昔时宫见着姑姑时是又惊又慌的,猛一看觉得眉梢眼角都没有变化,如今定睛看得清楚,原来丝缎般光滑的额头已经刻上那些细细的纹路,嘴角边也跟着弯落下来,显出老态之相,在宫里都说沧澜姑姑看着见老,可是沧澜的年纪又要长了伶昭姑姑几岁,两相一比,伶昭姑姑便越发沧桑,以前的娇俏可人统统沉淀在记忆中,不复存在。
伶昭见汝月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底掩不住的心痛与诧异,已经料得汝月心中所想,她倒不是很介意地淡淡笑道:「我的小汝月都长大了,姑姑要是还青春不老,那不就成了妖精了。」
汝月没有笑,她心里头难受,算来算去,伶昭姑姑才刚满三十岁,要是在宫外,不过是才刚由少妇迈入妇人的年纪罢了,更何况伶昭姑姑还没有嫁过人,明摆着是因为在昔时宫中郁郁寡欢所致。
汝月才想要开口,床榻上躺着的人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像是心肺都渗出血沫子似的,昔时宫里的三人顿时紧张起来。
「别慌、别慌,我去将熬好的汤药端来。」伶昭对着两个人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惊到病人,手脚轻快地去桌上放置的罐中倒出一碗浓黑的药汁来。
寝殿中立时充满了冲鼻的药气,明源帝很熟练地从背後将病人半推半抱起来,双手自胁下稳住对方的身子,伶昭用银匙将药汁一点一点的喂下,大概是药汁又苦又涩,病人并不愿意安分地吞咽,想从明源帝手中挣扎开来,但力气不够,只在嗓子处发出粗喘声,此时她像是察觉到寝殿中还有另一个人,转过头来盯住汝月。
汝月冷不防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瞪住,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眼前人都与太后十分的相似,仅有的差别是太后平日里最注重衣着头饰,每天都穿戴得一丝不苟,连一支钗怎麽摆放都十分讲究,而眼前的人却是披头散发,好好的一件丝缎裙子被扯得裙角散落,袖口翻卷不成样子,到最後几口她挣扎得更狠了,将脚上的一只鞋子连带着白袜一起踢飞了出去,啪的一声掉在远处,露出一只光脚来。
而这边的两个人才算是将整碗的药给灌了下去,两人都累得直喘气,汝月走过去将鞋子拾起来,她认得伶昭姑姑的针线活,鞋边绣着精致的兰草花,她揉了揉发酸的鼻尖,弯下身去替明源帝生母将鞋子穿上,她抬起头时,见明源帝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嫔妾看着伶昭姑姑一人怕是照应不过来。」汝月认真的说道。
「原本是还有一个小宫女跟两个小太监的。」明源帝沉声答道,「前不久常公公过来巡视时,发现他们在昔时宫待不住,有了想要逃跑的念头,细软都收拾好了,藏在床铺底下,还偷了些金银首饰,便将人拿了出去,还没来得及再甄选新人,她已经一病不起成这般,而且她平日里并不吵闹,让她吃便吃、让她睡便睡,并不难照顾。」
「所以皇上才每日早朝过後就到昔时宫中来照顾病人,将自己累得这样憔悴。」汝月叹了口气道,也难怪皇上要将她拿来做挡箭牌了,此事有关先帝的旧情,更何况太后还端坐在太兴殿中,只不知太后对昔时宫中的这位亲妹妹又存了怎样的心思,是恨还是怜惜?怕是两厢都有,才越发的矛盾不堪。
「寡人几十年没有在她面前尽孝,要是这一次再错过,怕是要抱憾终身了。」明源帝已经将可信的太医带来诊治过,药方是开了几张,只是再珍贵的药材也不能从阎王爷手中抢了人回来,她已经到了快油尽灯枯的时候,留存着一线生气,彷佛是因为那股子不甘心的怨气还没有化散开来,又或者她在等着什麽人,等着什麽人来看一看她。
「太后不愿意来昔时宫中。」明源帝端详了汝月的神情,毫无避讳地告诉她,「太后怕是一见到她就会想起此生最痛的那些日子,先帝若非为此也不会英年早逝,又何来中间那三年的宫闱动荡,当时若非太后与寡人齐心联手,又有忠臣相护,怕是寡人都保不住祖宗手中传下来的江山,无论如何,寡人都对太后心存感激之情。」
汝月也曾经听闻过那三年的动荡,不过那时候她年纪尚小,又还在民间,所以记得并不深刻,不过当年有些许消息传过来时,娘亲倒是显得很紧张,她试探着问过娘亲到底在担心什麽,娘亲抱紧了她用力地摇头,什麽话都不肯说。
「怕是她在等的人还是太后老人家。」伶昭端来一盆热水,为病人擦拭,适才喝药汁时,多多少少有些染到衣衫上头,伶昭没有回身,柔柔言道:「我要给她换件衣裳,你们请先回避。」
明源帝拉着汝月走出寝殿。
【第四十八章两心相依】
来到寝殿外,明源帝想一想才道:「你有没有发现,伶昭在昔时宫日子长久,已经不像是在皇宫之中,那些最简单的宫规都被抛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