驶过西欧

驶过西欧

今夏七八月间,先后在西班牙、法国、英国租车旅行,寻幽探胜,深入西欧的田园,遥追中古的背影。回到香港,有位朋友问我:“你怎么敢在西班牙和法国开车?”“有什么不敢呢?”我闲闲地笑答,“为了去斗牛之国,佛拉曼歌之乡,我足足读了一年半的西班牙文。当然还说不上无师自通,但是面对amigo时,还不致陷入聋哑的绝境。法文嘛,更不济事,不过碰到紧要关头,凭了顿悟,也能救急。路牌上的字眼大半是专有名词,只要熟悉地理,详读地图,就没有问题。我本来就喜欢外国地理,记地名最有办法,几乎是过目不忘。至于图示的路牌,和美国的也大同小异,偶然的小异依常理推断,也悟得出来。例如牌上两车并列,左边的车红色,右边的车黑色,就表示不准由左边超车。”在陌生的国家开车,紧张刺激之中别有一番冒险的快感。西欧的公路当然不像美国那么平直宽坦,设备周全,但是大致上也都整齐好开。美国的公路都尽量绕过村镇,以便摆脱红灯,千里无阻地日夜赶路。这虽然方便,却常有高速梦游的幻觉。西欧毕竟是旧大陆了,就算是“国道”吧,往往在四线上载驰载驱了不久之后,不但路面忽然收窄,而且蜿蜒入镇,柏油路一下子变成了红砖、青砖,或者凹凸不平的卵石地面,旷野平畴变成了斜街歪巷,人家的墙壁几乎伸手可扪,街灯和花盆的影子掠过车窗。行车的时速当然由六十英里减成三十英里甚至十五英里,可以从容看广告牌或是窥瞥人家的院落,赶路当然不便,情调却颇多姿。半下午的小镇上,家家闭门,户户关窗,只有窗台上的姹紫嫣红开着寂寞,而我,更是寂寞的车客,在镇民的午梦中飘浮而过。长途驶车的单调,由此得以调剂,所以我有时故意挑这类二级公路来开,为了深入小镇的羊肠,野村的心腹。西班牙的旷野多石多沙,一望荒凉,就算驶过丘陵地带,也只是缓缓起伏,少见险胜。树木极少,偶有矮林一片,也总是间隔不密的橄榄树丛。路旁罕能停车,一来无地可停,二来无树遮阴,而西班牙的太阳,尤其是在南部安达露西亚一带,真是毒烈可畏。以前在台北看郭英声的摄影展,最蛊惑于一幅“赛哥维亚的草原”,神往于那一片密接天边的黄影。这次到了赛歌维亚,留心去寻郭英声的那一片幻境,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好生怅怅。法国的地势更加开阔,简直是千里无山,可是比西班牙多树、多水。那树,绿油油凉阴阴的一大片,或蔚然成林而漫山,或密匝成丛而横野。那水,总是清冽可爱,浮着天光云影,出没在林阴的背后。法国的风景总是那么秀气,讨人喜欢。这两个国家却有一个景观相同,那便是在公路两旁,常见一田田的向日葵花,艳黄与浓绿对照,在仲夏的太阳之下,分外地富丽炫人。我在法国的露娃河中游,就经过这么一大片接一大片的向日葵田。那天风日晴美,我把车停在田边,为这无尽的明艳摄影,一时满田的绿发金童都回过头来对我灿笑,笑成了一幅童话的插图。那一带是法国中部有名的古堡区,从奥尔良到安绥,沿着清浅的露娃河,还有十几座中世纪的城堡临流自鉴,顾影自伤,厚实的石墙内,甲光冷冷,剑气森森,锦旗与名画之下,每一只重甸甸的大木柜里都锁着一则童话。在西欧的公路上开车,也有不像童话的时候。法国人开车,大致上还算斯文,雪铁龙、塔尔波、雷诺如风而逝,并无速率限制。在枫丹白露回巴黎的途中,却见到一辆车破烂而坠,伤者(死者?)躺在白布的担架上,一群人围在旁边,警灯疾闪着不祥。在布鲁瓦,一辆快车冲过我左手的双白线,飞象过河,超到我前面去,满街的车都吓得一愣。西班牙人开车更猛,好像特别喜欢超车。在距离不够而回旋无地的情况下,拉丁种的阿迷哥会忽然立意要超车。说时迟,那时快,狭路相逢,只见两辆车并驾齐驱地向你直闯过来,要把你铲出公路。这超现实的一幕,你要两秒钟才能领悟。啊哈,原来如此!再过两秒钟一切就完了。出于本能,你一面刹车,一面让路。在最紧要的关头,那位拼命三郎的霹雳快车,用象棋盘上走马的步法,斜里一刺,就过去了。这才悟到,西班牙人毕竟是斗牛的民族,开车也如斗牛,总要擦身而过,才够意思。英国绅士就拘礼得多了。对面超车也是有的,船到桥头的即兴表演却很少见。英国车行靠左,超车必须从右边绕过。在两线或三线并进的分驶大道上,如果你占了右线,要超你的车绝对不会走你的左边,只会紧盯在你的车尾,把你逼出右线,扫清前途,然后直驰而逝。我曾屡次这么给逼回左线,也曾这么把别人逼下阵去。右线是兵家必争之地,这样优胜劣败的逼人法,正是守法的表现。我们的纵贯高速路上,超车的程序好像没有这么井然。到现在为止,我还从未在台湾开过车,一半是不敢,一半是不甘。1985年9月8日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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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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