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之声(2)
最壮丽的一次是在科隆。那天开车进城,远远就眺见那威赫的双塔,一对巨灵似的镇守着科隆的天空,塔尖锋芒毕露,塔脊棱角峥嵘。那气凌西欧的大教堂,我存听我夸过不晓多少次了,终于带她一同来瞻仰,在露天茶座上正面仰望了一番,颈也酸了,气也促了,但绕到南侧面,隔着一片空荡荡的广场,以较为舒徐的斜度从容观览它的横体。要把那一派勾心斗角的峻桥陡楼看出个系统来,不是三眼两眼的事。正是星期六将尽的下午,黄昏欲来不来,天光欲歪不歪,家家的晚餐都该上桌了。忽然之间——总是突如其来的——巨灵在半空开腔了。又吓了我们一跳。先是一钟独鸣,从容不迫而悠然自得。毕竟是欧洲赫赫有名的大教堂,晚钟锵锵在上界宣布些什么,全城高高低低远远近近的塔楼和窗子都仰面聆听,所有的云都转过了脸来。不久有其他的钟闻声响应,一问一答,一唱一和,直到钟楼上所有的洪钟都加入晚祷,众响成潮,卷起一**的声浪,金属高亢而阳刚的和鸣相荡相激,汇成势不可挡的滔滔狂澜,一下子就使全城没了顶。我们的耳神经在钟阵里惊悸而又喜悦地震慑着,如一束回旋的水草。钟声是金属坚贞的祷告,铜喉铜舌的信仰,一记记,全向高处叩奏。**处竟似有长颈的铜号成排吹起,有军容鼎盛之势。“号声?”我存仔细再听,然后笑道:“没有啊,是人的幻觉,你累了。”开了一天车,本来是累了。这钟声太壮观了,令我又兴奋,又安慰,像有所启示——“你说什么?”她在洪流的海啸里用手掌托着耳朵,恍惚地说。两人相对傻笑。广大而立体的空间激动着骚音,我们的心却一片澄静。二十分钟后,钟潮才渐渐退去,把科隆古城还给现代的七月之夜。我们从中世纪的沉酣中醒来。鸽群像音符一般,纷纷落回地面。莱茵河仍然向北流着,人在他乡,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5德国的钟声是音乐摇篮,处处摇我们入梦。现代的空间愈来愈窄,能在时间上往返古今,多一点弹性,还是好的。钟声是一程回顾之旅。但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回头。从巴登巴登去佛洛伊登希塔特(Freudenstadt,欢乐城之意),我们穿越了整座黑森林,一路寻找有名的梦寐湖(Mummelsee)。过了霍尼斯格林德峰,才发现已过了头。原来梦寐湖是黑森林私有的一面小镜子,以杉树丛为墨绿的宝盒,人不知鬼不觉地藏在浓阴的深处,现代骑士们策其宾士与宝马一掠而过,怎会注意到呢?我们在如幻如惑的湖光里迷了一阵,才带了一片冰心重上南征之路。临去前,在湖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件会发声的东西。一件是三尺多长的一条浅绿色塑胶管子,上面印着一圈圈的凹纹,舞动如轮的时候会咿嘤作声,清雅可听。我还以为是谁这么好兴致,竟然在湖边吹笛。于是以四马克买了一条,一路上停车在林间,拿出来挥弄一番,淡淡的音韵,几乎召来牧神和树精,两人相顾而笑,浑不知身在何处。另一件却是一匣录音带。我问店员有没有Volksmusik,她就拿这一匣给我。名叫DeutschlandSchnHeimat,正是“德意志,美丽的家园”。我们一路南行,就在车上听了起来。第二面的歌最有特色,咏叹的尽是南方的风土。手风琴悠扬的韵律里,深邃而沉洪的男低音徐徐唱出“从阿尔卑斯山地到北海边”,那声音,富足之中潜藏着磁性,令人庆幸这十块马克花得相当值得。《黑森林谷地的磨坊》、《古老的海德堡》、《波定湖上的好日子》……一首又一首,满足了我们的期待。我们的车头一路向南,正指着水光潋滟的波定湖,听着LustigeTageamBodensee飞扬的调子,更增壮游的逸兴,加速中,黑森林的黛绿变成了波涛汹涌而来。是因为产生贝多芬与瓦格纳的国度吗?为什么连江湖上的民谣也扬起激越的号声与鼓声呢?最后一首鼓号交鸣的《横越德国》更动人豪情,而林木开处,佛洛伊登希塔特的红顶白墙,渐已琳琅可望了。6德国还有一种声音令人忘忧,鸟声。粉墙红瓦,有人家的地方一定有花,姹紫嫣红,不是在盆里,便是在架上。花外便是树了。野栗树、菩提树、枫树、橡树、杉树、苹果树、梨树……很少看见屋宇鲜整的人家有这么多树,用这么浓密的嘉阴来祝福。有树就有鸟,树是无言的祝福,鸟,百啭千啾,便是有声的颂词了。绝对的寂静未免单调,若添三两声鸣禽,便脉脉有情起来。听鸟,有两种情境。一种是浑然之境,听觉一片通明流畅,若有若无地意识到没有什么东西在逆耳忤心,却未刻意去追寻是什么在歌颂寂静。另一种是专注之境,在悦耳的快意之中,仰向头顶的翠影去寻找长尾细爪的飞踪。若是找到了那“声源”,瞥见它转头鼓舌的姿态,就更教人高兴。或是在绿阴里侧耳静待,等近处的啁啁弄舌告一段落,远处的枝头便有一只同族用相似的节奏来回答。我们当然不知道是谁在问,谁在答,甚至有没有问答,可是那样一来一往再参也不透的“高谈”,却真能令人忘机。在汉堡的湖边,在莱茵河与内卡(Neckar)河畔,在巴登巴登的天堂泉(Paradies)旁,在迈瑙岛(mainau)的锦绣花园里,在那许多静境里,我们成了百禽的知音,不知其名的知音。至于一入黑森林,那更是大饱耳福,应接不暇了。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