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色满城(2)

山色满城(2)

这种英荷对立的历史背景,一直保留到今日。例如英文与荷文(Afrikaans,即南非荷裔使用的本地化了的变体荷文)并为南非的公用文字:四百五十万白人里,用英文的有一百七十万人,用荷文的有二百六十万。在印度后裔的八十万所谓亚洲人中,说英语的占了六十万。南非所谓的有色人种(TheColoureds)并不包括印度人及黑人,而是专指异族通婚的混血种,所混之血则来自早期的土人哈腾塔次(Hottentots)、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亚洲输入的奴工,再加上早期的白人移民与后期的黑人。有色人种多达两百六十万人,其中说荷语的占两百二十多万,而说英语的只有二十八万。南非的二十一所大学里,教学所用的语文也颇分歧。例如创校已有七十三年的开普敦大学,就是用英语教学,而我们中山大学的姐妹校斯泰伦巴希大学(Stellenbosch),则使用南非荷语。政治上也是如此。荷裔开发的北方二省,一名奥伦治自由邦(OrangeFreeState),一名川斯伐尔(Transvaal),两省之名都与波尔人北迁所渡之河有关。奥伦治乃南非最长之河,横越北境而西注大西洋,越河而得自由。伐尔(Vaal)为其主要支流:川斯伐尔,意即伐尔对岸,也是北渡心态。甚至首都也有两个:川斯伐尔的省会普瑞托利亚(Pretoria)是行政首都,好望角的省会开普敦则是立法首都。一北一南,也是白人间的一种平衡。2我们走到缆车站后面的小餐馆去,等吃午餐。那店的三角墙用干洁的花岗石砌成,白里带赭,还竖着一支烟囱,店名叫做鹰巢。我们索性坐到店外的露天阳台上去,虽然风大了一点,阳光却颇旺盛,海气吹袭,令人开胃。我坐的最近石栏,灰黑的石面布满花花的白苔,朝外一望,才明白为甚么要叫鹰巢了。原来整个店就岌岌可危地栖在桌山西台的悬崖边上,不安的目光失足一般,顺着沙岩最西端的陡坡一路落啊落下去,一直落到大西洋岸的克利夫敦镇,被一片暖红的屋顶和前仆后继的白浪所托住。再向南看去,尽管天色晴明,只见山海相缪,峰峦交错,蜿蜒南去的大半岛节外生枝,又不知伸出多少小半岛和海岬,彼此相掩,岂是一望能尽?毕竟,我只是危栖在鹰巢上而不是鹰,否则将腾身而起,鼓翅而飞,而逐飞行的荷兰人之怨魂于长风与远浪之间。“你的咖哩牛肉来了,”淡巧克力肤色的女侍端来了热腾腾的午餐。大家也真饿了,便大嚼起来。坐在这么岌岌而高的露台上,在四围的山色与海气之中,虽然吃的是馆店的菜,却有野餐的豪兴。这是南半球盛夏的午晴时光,太阳照在身上,温暖而不燠燥,不过摄氏二十五六度的光景。风拂在脸上,清劲而脆爽,令人飘然欲举,有远扬之意。这感觉,满山的高松和银树(Silvertree)似乎都同意。不知从哪里飞来了两只燕八哥,黑羽像缎一般亮,径自停在我肘边的宽石栏上,啄起面包屑来。3“你看,山顶在起云了,”我存指着远处说。这时正是黄昏,我们已经回到旅馆。房间在二十七楼,巨幅的玻璃长窗正对着的,仍是那天荒地老永不磨灭的桌山。那山的庞沛体魄,密实肌理,从平地无端端地崛起,到了半空又无端端地向横里一切,削成一片三公里长的平台,把南天郑重顶住,尽管远在五公里外,仍然把我的窗子整个填满。要是我离窗稍远,就只见山色,不见天色了。我们在开普敦住了三天,最令我心动而目随的,就是这屏山。虽然绝对的海拔只有一千零八十七米,却因凭空涌起,一无依傍,而东西横行的山势端端正正地对着下面蜷伏的海城,具有独当一面之尊,更因魔鬼峰盘据在右,狮头山镇守在左,更添气势。最壮人心目的,当然还是桌山的大平顶,那奇特的轮廓与任何名山迥不相同,令人一瞥不忘。那形象,一切过路的水手在两百公里外都能眺见。熟悉开普敦的人都认为:没有桌山就没有开普敦,他矗立在海天之间,若一道神造的巨石屏风,为脚底这小婴城挡住两大洋的风雨。中国人把山的北面叫做山阴,开普敦在南半球,纬度相当于徐州与西安,日照的关系却正好倒过来,等于在山之阳,有这座巨壁来蔽风留日,气候自然大不相同。他俯庇着开普敦,太显赫,太重要了,绝非甚么background,而是一大presence,抬头,永在那上面,实为一大君临,一大父佑。他矗起在半空,领受开普敦人的瞻仰崇拜,每年且以两名山难者来祭山,简直成了一尊图腾,啊不,一尊爱康。若说开普敦是七海投宿的客栈,那桌山,正是无人不识的顶天店招。八亿年前,桌山的前身原为海底的层层页岩,由远古大陆的原始河水冲入海中,沉淀累积而成。两亿年后,其中侵入花岗岩火热的熔浆,包藏不住,天长地久的层积便涌出海来。历经多次的地质变动,一亿八千万年以前,叫做冈瓦纳兰(Gondwanaland)的超级大陆,发生板块移动,或许就是南美洲与非洲砉砉分裂吧,桌山的前世因地壳变形弯曲,升出海面六公里之高,而表面也裂了开来,经过气候的侵蚀,变成了今日东西台之间的峭峡(platteclipGorge)。比起这些太古史来,梵利别克三百年前在山脚建城,简直像是新闻了。人类对这尊石神一般的父山,破坏之剧不下于万古的风雨。锡矿与金矿曾在山上开采。为了建五座水坝并通缆车,也多次炸山。而损害尤烈的,是五十年来一直难以控制的频仍山火。尽管如此,桌山上能开的花,包括紫红的蒂莎(disa)、艳红的火石南(fireheath)和号称南非国花而状在昙花与葵花之间的千面花(protea),品种多达一千五百以上,据说比英伦三岛还要繁富。我国古代崇拜名山,帝王时常登山祭天祀地,谓之封禅。南非的古迹委员会(HistoricalMonumentsCommission)也在一九五七年尊封此山为自然古迹(naturalmonument)。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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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散文集:《左手的掌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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