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与黑(3)
其实红旗上溅洒的血迹更多,只是红上加红,不明显而已。
许多人以为红色会激怒牛性,其实牛是色盲,激怒它的是剧烈的动作,例如举旗招展,而非旗之色彩。
斗牛用红旗,因为沾上了血不惹目,不显腥,同时红旗本身又鲜丽壮观,与牛身之纯黑形成对比。
红与黑,形成西班牙的情意结,悲壮得多么惨痛、热烈。
那剧喘的牛,负着六支投枪和背脊的痛楚,吐着舌头,流着鲜血,才是这一出悲剧,这一场死亡仪式的主角。
只见它怔怔立在那里,除了双角和四蹄之外,通体纯黑,简直看不见什么表情,真是太玄秘了。
它就站在十几码外,一度,我似乎看到了它的眼神,令我凛然一震。
斗牛士已经裸出了细长的剑,等在那里。
最终的一刻即将来到,死亡悬而不决。
这致命的一搠有两种方式,一是“捷足”
(volapi),人与兽相对立定,然后互攻;二是“待战”
(recibiendo),人立定不动,待兽来攻。
后面的方式需要手准胆大,少见得多。
同时,那把绝命剑除了杀牛,不得触犯到牛身,要是违规,就会罚处重款,甚至坐牢。
第一头牛的主斗士叫波瑞罗(AntonioBorrero),绰号小伙子(Chamaco),在今天三位主斗士里身材确是最小,不过五英尺五六的样子。
他是当地的斗牛士,据说是吉普赛人。
他穿着紧身的亮蓝锦衣,头发飞扬,尽管个子不高,却傲然挺胸而顾盼自雄。
好几个回合逗牛结束,只见他从容不迫地走到红栅门前,向南而立。
牛则向北而立,人兽都在阴影里,相距不过六七英尺。
他屏息凝神,专注在牛的肩颈穴上,双手握着那命定的窄剑,剑锋对准牛脊。
那牛,仍然是纹风不动,只有血静静在流。
全场都憋住了气,一片睽睽。
蓦地蓝影朝前一冲,不等黑躯迎上来,已经越过了牛角,扫过了牛肩,闪了开去。
但他的手已空了。
回顾那牛,颈背间却多了一截剑柄。
噢,剑身已入了牛。
立刻,它吐出血来。
我失声低呼,不知如何是好。
不到二十秒钟,那一千磅的重加黑颓然仆地。
满场的喝彩声中,我的胃感到紧张而不适,胸口沉甸甸的,有一种共犯的罪恶感。
后来我才知道,那致命的一剑斜斜插进了要害,把大动脉一下子切断了。
紧接着,蓝衣的斗牛士巡场接受喝彩,一位助斗士却用分骨短刀切开颈骨与脊椎。
一个马夫赶了并辔的三匹马进场,把牛尸拖出场去。
黑罩遮眼的马似乎直觉到什么不祥,直用前蹄不安地扒地。
几个工人进场来推沙,将碍眼的血迹盖掉。
不久,红栅开处,又一头神旺气壮的黑兽踹入场来。
5这一场斗牛从下午五点半到七点半,一共屠了六头牛,平均每二十分钟杀掉一头。
日影渐西,到了后半场,整个沙场都在阴影里了。
每一头牛的性格都不一样,所以斗起来也各有特色。
主斗士只有三位,依次轮番上场与烈牛决战,每人轮到两次。
第一位出场的是本地的波瑞罗,正是刚才那位蓝衣快剑的主斗士。
他后面的两位都是客串,依次是瓦烈多里德来的桑切斯(ManoloSanchez),瓦伦西亚来的帕切科(JosePacheco)。
两人都比波瑞罗高大,但论出剑之准,屠牛手法之利落,都不如他。
所以斗牛士不可以貌相。
斗第二头牛时,马上的长矛手一出场,怒牛便汹汹奔来,连人带马一直推到红栅门边,角力似的僵持了好几分钟。
忽然观众齐声惊叫起来,我定睛一看,早已人仰马翻,只见四只马蹄无助地戟指着天空,竟已不动弹了。
“一定是死了”
我对身边的泰国作家说,一面为无辜的马觉得悲伤,一面又为英勇的牛感到高兴。
可是还不到三四分钟,长矛手竟已爬了起来,接着把马也拉了起来。
这时,三四位助斗士早已各展披风,把牛引开了。
斗到第三头牛,主斗士帕切科在用剑之前,挥旗逗牛,玩弄坚利的牛角,那一对死神的触须,于肘边与腰际,却又屹立在滔滔起伏的黑浪之中,镇定若一根砥柱。
中国的水牛,弯角是向后长的。
西班牙这黑凛凛的野牛,头上这一对白角,长近二英尺,恍若伊斯兰教武士的弯刀,转了半圈,刀尖却是向前指的。
只要向前一冲一,配合着黑头一俯一昂,那一面大红披风就会猛然向上翻起,看得人心惊。
帕切科露了这一手,引起全场彩声,回过身去,锦衣闪金地挥手答谢。
不料立定了喘气的败牛倏地背后撞来,把他向上一掀,腾空而起,狼狈落地。
惊呼声中,助斗士一拥而上,围逗那怒牛。
帕切科站起来时,紧身的臀上裂开了一尺的长缝。
幸而是双角一齐托起,若是偏了,裂缝岂非就成了伤口?那头牛特别蛮强,最后杀牛时,连搠两剑,一剑入肩太浅,另一剑斜了,脱出落地。
那牛,负伤累累,既摆不脱背上的标枪,又撞不到狡猾的敌人,吼了起来。
吼声并不响亮,但是从它最后几分钟的生命里,从那痛苦而愤怒的黑谷深处勃然逼出,沉洪而悲哀,却令我五内震动,心灵不安。
然而它是必死的,无论它如何英勇奋斗,最后总不能幸免。
它的宿命,是轮番被矛手、枪手、剑手所杀戮,外加被诡谲的红旗所戏弄。
可是当初在饲牛场,如果它早被淘汰而无缘进入斗牛场,结果也会送进屠宰场去。
究竟,哪一种死法更好呢?无声无息,在屠宰场中集体送命呢,还是单独被放出栏来,插枪如披彩,流血如挂带,追逐红旗的幻影,承当矛头和刀锋的咬噬,在只有入口没有出路的沙场上奔踹以终?西班牙人当然说,后一种死法才死得其所啊:那是众所瞩目,死在大名鼎鼎的斗牛士剑下,那是光荣的决斗啊,而我,已是负伤之躯,疲奔之余,让他的了。
在所谓corridadetoros的壮丽典礼中,真正的英雄,独来独往而无所恃仗,不是斗牛士,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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