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传
乔尔倚着门吹了半刻和风,她半睁着眼望着院落里地上和树上开满了的乔尔花,灼灼其华,蓁蓁其叶。
剪水送来的药已经被风给吹凉了,她并无心去管。她知道自己已是病入膏肓,再无药可救,何必再尝这些苦口的药呢……
“归林先生,以您所见,小女这病可还有救?”张顺年老泪纵横道。
一个黄衫男子背负一把古琴,额前的发丝垂在脸上,神色淡漠之至。
“凋花诀,一眼万年。可以取人性命,亦可以救人性命,只是乔尔小姐在幻梦之中恐怕要吃点苦头。”
跳动的琴音响起,乔尔听着古琴的闷响逐渐睡下。
耳畔的琴声逐渐落下。
乔尔醒来之时,身处一处破蔽的茶肆。她望着自己沾满泥垢的手,缓缓起身。
她是谁?想不起来了,全然想不起来了。
乔尔推开茶肆的门,一阵烟尘扑面而来,细碎的阳光透过微小的浮尘游动。她缓缓踱了进去,此处像是久无人居,但收拾一番也许是个好住处。她咳了几声,捂着口鼻将堆积在椅子上的重物移开,勉强能容她一席之地。
乔尔每日从山上的旷西泉挑水下来,用以浇灌农物。过路人口渴了,向她讨些茶水,她也乐意。因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大家便索性唤她卖茶女。
大家都知道乔尔身子不好,时常咳血,便从十里之外的太原城替她请大夫来看,都说没什么药可医。一来二去,身子不见好,反倒愈来愈差了。
是日,乔尔像往常一样从旷西泉挑水回来,顺道折了一支绛红色的花,插在花瓶中。乔尔望着瓶中的红花,浅浅一笑。
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响动,紧接着是男人的痛吟。
乔尔擦了擦手上的水珠,走到房门口,竟见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男子倒在地上。
乔尔一惊,立即搭了把手将男子扶进房中。
不远处又传来急速的马蹄和嘶鸣,十几个轻骑按剑而前,乔尔打开门,咳了两声。
“我们是李存颢李大人的手下,正在奉命捉拿钦犯,你有没有见到一个受伤的男子?”
“我没有见过什么男子,这里一直都是我和我姐姐一起住。”
为首的轻骑扫了里面被被子盖住头的人一眼,“进去瞧瞧——”
“慢着,几位大人——”乔尔又接连咳了好几声,“我和姐姐身患重病,命不久矣,十里八乡的人都不敢靠近我们。我们是不打紧,就怕我们这病染给了几位大人,那就不好了。”
“大人,看着女的弱柳扶风,病的不轻啊。最近这一带瘟疫横行,我们还是……”
“走走走,真是晦气!”
轻骑离开后,乔尔关上房门,只见一把放着寒光的冷剑已抵在自己胸前。
男子抚着受伤的胸膛,狐疑道:“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救我?难不成是想用我的命去向李存颢领赏?”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怎么拿你去领赏?”乔尔叹了口气,“我就快病死了,得了赏赐又有什么用呢。”
男子的眸中掠过一抹快光,狐疑渐而消失,他缓缓放下冷剑。
乔尔立即上前扶他倚在床头,柔声问道:“那些人为什么要抓你?”
“在下欲信,太原人士,本是李存颢大人麾下的一个小将,不慎得罪了李大人,才遭到追杀。姑娘放心,欲信……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不会伤害姑娘。”
乔尔微微一笑,念着这个名字:“欲信……你叫欲信。”
“还未请问姑娘名姓?”
“我没有名字,他们都叫我卖茶女。”
“以卖茶女称呼姑娘,恐怕……有些失礼。”欲信的目光转向一旁木柜上插着的乔尔花,“乔尔满枝舞曼丽,玉人长歌笙笙里。不如我就唤你乔尔?”
乔尔上山采了些药草来替欲信敷了伤口,又煮些药来调理他的身体。不出半个月,欲信的伤便恢复了大半。
窗外的天色渐渐沉下去了,月上柳梢。乔尔替欲信解开衣裳,贴敷草药,见欲信一直盯着她看,面上露出几分羞赧,收回了目光,低声道:“你盯着我看干什么。”
“欲信这些日子承蒙姑娘照顾,你日日为我解衣敷药,躬自必亲,只怕传出去辱没了你的名声。待我伤好,我便娶你。”
于是欲信带着乔尔来到太原。
太原偌大的草市中千街错绣,灯火连昼。正逢是日乞巧佳节,街巷上更是热闹。人流如潮,草市上车马难行,乔尔着一身白衣,在如昼的橘光映照之下,像是被染上了一层碎金。她抚着街边的精品刺绣,清澈淡然的眸子里扬起笑意。
“我在书里读过‘阑珊星斗缀珠光,七夕宫娥乞巧忙’的句子,一直神往天上宫娥的技艺,不想太原的匠人也有这般巧的手艺。”
“大家快看,那边开始烙巧果子了!”行人一个催一个地往南边一处跑去,人头攒动,不知在做什么。
“他们说的烙巧果子是什么意思?”
“烙巧果子从汉代流传下来的习俗,妇人将一种被称为‘果子’的小型蜘蛛放在盒子中,以其织网疏密判定巧拙。”
乔尔眉眼一弯,拉起欲信的手,“去看看。”
“来来来!选好果子准备开始织网了!”一个小贩摇着铃铛高声喊着。
铺着玉锦蚕丝的桌上堪堪摆好十几个盒子,用以盛放蜘蛛。一盒子的缝隙间爬出一只小小的红色蜘蛛,悄悄地顺着桌布爬向乔尔。小贩抓住小蜘蛛,道:“小家伙,你想逃到哪儿去。”
“小哥,我见这小果子挺有灵性的,能不能放了它?”
“这可是我用来比赛的蜘蛛,怎么能轻易地给你?”
乔尔低眉思忖片刻,莞尔道:“这样如何,我参加比赛,若是胜出了,你便将这小果子给我。”
“这……”小贩为难地沉吟了会,“那好吧,不过这只蜘蛛可是上等果子,至少要交一千两的参赛费。”
欲信将一块金条放在桌上,小贩看傻了眼。
长桌之上,小果子麻溜地织着网,织出的布细密精巧,小贩苦笑着将小果子装进盒中,递给乔尔道:“看来这蜘蛛与姑娘有缘,就赠与姑娘了。”
“多谢小哥。”乔尔接过盒子。
几个侍卫从人群中探出头来,见了欲信忙道:“李承纪在那边——”
欲信的目光和侍卫相交,他转向乔尔:“我们走。”
乔尔被欲信拉离了烙巧果子的摊子,顺着横街一路跑去,直跑到渡口边。欲信拉动纤绳,带乔尔上了花船。
烟波渺渺的湖面缀着点点灯光,河面上映着花船的剪影。欲信见船驶远了紧悬的心方落了地,转眼却见他与乔尔的手握在一起。
乔尔窘迫地动了动手腕,欲信才意识到自己已牵了乔尔一路,忙松开了她。
“事出紧急,冒犯了。”
乔尔摇摇头,望着湖面闪烁的灯光,“你应该不是李存颢手下普通的小将这么简单吧?”
欲信怔了怔。
“在茶肆我便觉得你的口音像沙陀族,而且你方才给那小贩的金条上有皇宫的官印,你是晋王的手下。”
欲信抬起眼看她:“不错,我的确不是李存颢的小将,但也不是晋王的手下。其实……”
“其实你有苦衷的话,可以不必告诉我……”乔尔打断他的话,微微一笑。
“不。”欲信抿了抿唇,倏然轻柔地握住她的手,“我既答应了你要娶你,你就是我的妻子,我对你,不该有所隐瞒。其实欲信只是我的小字,我姓李,名唤承纪,乃当朝晋王李克用之子。李存颢乃父皇养子,居心叵测,在我从大梁返程回晋的路上派人刺杀我,我这才会重伤,遇到了你。”
“既然李存颢对你用心不轨,那你在太原城岂不是很危险?”
“我是晋王的儿子,守卫晋国疆土是我的责任,所以我一定要回来。”欲信将乔尔的手握得更紧,“乔尔,你放心,等你我平安回到皇宫,我便让父皇替我们主持婚礼。”
欲信带着重病的乔尔入了晋王宫,李克用一见乔尔一副病躯,又对自己的身世一无所知,便不答应这门婚事,只是将乔尔安置在宫内一个叫画屏堂的小筑里,找了些大夫来为她治病。
“父皇召儿臣来此,所谓何事?”
“那个女人的身子一日差似一日,我劝你还是把心从她身上收回来,我们晋国未来怎么可以有一个来历不明又病怏怏的皇后。”
“乔尔的病,儿臣一定会找到治愈之法,还请父皇成全我们。”
“承纪!你素来敦敏聪颖,怎么在这件事情上这么不开窍!”
“父皇……承纪此生,非乔尔不娶。”
“好一个非她不娶!你若是能将潞州从梁军手上夺回来,我便答应你。”
潞州东西二百九十三里,南北三百三十六里。欲信从沁城至鸡鸣山一路征战,多少次受困梁军又杀出重围。
欲信征战归来,李克用依照诺言替二人主持了婚礼,但只是以欲信侍妾的身份。
好景不长。晋国前有梁军猛攻,后有蜀国强逼,刘仁恭的反复无常迫使欲信皮甲上阵。
第二年仲秋,乔尔花开得正艳。
欲信倚在床头,收整着乔尔的软衾,凝视着熟睡的乔尔。他伸手抚着乔尔清瘦的脸颊,乔尔俄而便醒了,握着他的手只是笑,“你回来了。”
“乔尔,听闻大梁皇室中有一种奇药唤作天香豆蔻,可以治愈天下百病。我此去大梁征战,必替你取回天香豆蔻,等我。”
乔尔自知欲信此去凶险万分,而她却没有办法阻止他。她知道无论是为了她还是晋国霸业,他都不会轻易收手。
欲信离开晋国奔赴沙场已经三个多月了。是日雪夜,风雪吹得画屏堂的户牖直晃,丫鬟冲进房中喜道:“夫人,好消息!”
乔尔立即上前问:“是欲信回来了么?”
丫鬟把头一摇,“晋军攻取幽州后直入大梁,捷报连连,大人托人送回了天香豆蔻,夫人您的病定会痊愈!”
“真的?!”乔尔眉眼一弯,这一年多来第一次露出这样的喜悦神色。
她服下天香豆蔻,太医为她诊脉再三,眸中放光,“夫人……夫人这是有喜了!”
乔尔的目光怔了一下,抚着自己的肚子,“我有孩子了……”继而欢喜地笑,“是我和欲信的孩子……”
李克用听闻乔尔怀孕的消息,换了一众身边的心腹前去服侍乔尔,无微不至地照顾她。
“你怀了承纪的孩子,身边便不同往日。本王允诺你,只要你生下这个孩儿,便让你做承纪的侧妃。”
雷霆作响,滂沱而厚重的雨雪压弯了画屏堂外的树枝,窗外猛然一声惊雷。
“来人啊……来人……”
半晌无人应答,乔尔扶着大肚子起身上前去关窗。天光猛地一闪,乔尔的心像被突然刺了一下。她的身子滑落在地,素白的衣裙被鲜血染得殷红,分外刺眼。
“不好了夫人!前线便传来噩耗,梁军异军突起,在鸡鸣山打败晋军,李大人率军力敌,被乱箭射中……”丫鬟慌了慌张地跑进房中,见乔尔身下一片血泊,忙喊道,“来人啊!来人!”
太医署离画屏堂稍有距离,太医来时花了些时间,等到他们来时,已保不住孩子。
乔尔倚在空荡的房中,抚着欲信生前披过的铠甲,一滴温热的泪打在冰冷的铁甲之上。
本以为他会凯旋归来,本以为他会为孩子的到来欢欣,最终盼来的却是他战死的噩耗。
耳畔响起一阵熟悉的琴音,那音符悠悠地拨来,扣人心弦。乔尔抬起头望着门外的天空,未着外衣便跑了出去。
“哎,夫人,您去哪里?!”
乔尔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眼光,径自循着那琴声跑去。
长亭之下,归林正抚着琴弦,轻拢慢捻抹复挑,琴声行云流水。
乔尔猛然睁开眼,身在熟悉的房间内。张顺年焦急的目光不停地在她身上回转,“乔尔,你感觉怎么样?”
乔尔方才明了了,这一年她所经历的一切不过只是凋花诀编织出来的幻梦。
大夫为乔尔诊脉过后,抚着胡须道:“老夫行医多年,从未见过如此神奇之事,张小姐的顽疾竟然不药而愈……”
乔尔躺在榻上,目光空空地望着顶上的帘帐。
“归林先生,我的夫君,他战死了。我的孩子也没了。这一切都是这么的真实,难道真的从来都没有发生过吗?”
“乔尔小姐,那只是一个梦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