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爱丽丝的小甜饼(1)
一个阴天的正午,我去厨房做午饭,碰见爱丽丝。她拿圆珠笔在几张标签上写字,贴在从超市买的食品上,再放进冰箱。我问她标签是做什么用的,她说:“写上日期和名字,贴在食品上,别人就不会拿错了。这是公用的冰箱,肯定容易弄混。”爱丽丝说话快,但吐字尽量清晰,好让我能听明白。我站在她旁边,看着她的侧影。她的睫毛出奇的长。她穿着件白底印小蓝花的连衣裙,裙摆很长,带两层摺子。过了一会儿,她俯身蹲在烤箱前,我担心裙子会拖到地上——地板是湿的,清洁工刚来擦过,厨房门口放着一个“小心滑倒”的牌子。爱丽丝一手小心地提着裙子,一手更小心地在烤箱里折腾。“烤箱里要烤什么?”我问。“小甜饼。”奇怪。想象中的美国人都不会做饭,中午随便吃点三明治、汉堡包,晚饭也是用微波炉做的。我佩服地说:“原来你会烤小甜饼。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不可以教教我怎么烤?”“当然可以。这是easy-bake,面团是现成的,把它从罐子里拿出来,分成一小团一小团贴在铝箔上,放进烤箱就行了,容易极了。”爱丽丝说完,拿了张椅子去阳台上坐着。我吃过午饭,也走到阳台上。天上罩着墨色的云,风吹来一阵湿气,虽然是户外,还是沉闷异常。爱丽丝问了几句我在美国感觉怎么样,我回答了,然后不知该说什么,只好盯着她裙子的下摆。“小明,”爱丽丝笑着问,“瞧你皱着眉头在想数学问题吗?真是个小数学家。”“没有,”我说,“不过,我不喜欢被人叫作什么‘小数学家’。”“对不起。被称作‘小数学家’、‘小生物学家’的确有些烦人。”“就是!”我有了兴致,“别人总说我小,有时真气人!每个人跟我说话都高高在上。我还记得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语文老师问我:‘你就是毕小明?听说你会读书,干吗不读一段我听听?’她问的时候一脸不相信。我读了一段,她倒不太好意思了,还说:‘你读得确实不错。不过,不但要会读书,而且要会写字!’然后她也不叫我写几个字看看,就叹了口气,摇着头走了。”“没事。下次有人叫你‘小数学家’,你就说‘你还不如说拿破仑真是个像样的小战士!’”“谢谢。这句话很好。爱丽丝,你真聪明。”“可惜这句话不是我想出来的,而是Keats说的……”“Keats?我听说过。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就是写过《夜莺颂》、《秋颂》、《希腊古瓶颂》、《忧郁颂》的那位——”我突然住了口。这些诗我根本没仔细读过,刚才只顾炫耀,多嘴了。“对,对,”爱丽丝高兴了,“Seasonofmistsandmellowfruitfulness,closebosom-friendofthematuringsun(轻雾的季节,甜蜜丰饶的时令;你是催熟万物的太阳的挚友)……我最喜欢Keats的诗了。你也喜欢吗?”“嗯……我的英语不够好,而读诗只能读原文,不能读翻译的。再说汉语把Keats的名字翻译成‘济慈’,听起来象个和尚,所以不愿意读……”爱丽丝认真听着,不再追究。我问:“Keats为什么说这句话呢?”“Keats个子矮,年纪又小。有一次他女朋友的母亲向他的邻居打听Keats到底怎么样,邻居赞许地说:‘他真是个像样的小诗人。’Keats知道了很生气,说:‘你还不如说拿破仑真是个像样的小战士!’”我们都笑了。我接着说起自己以前对美国的种种想象,事实证明有些是对的,有些全错了。“曾经有人对我说,美国是个花花世界,人们穿衣服极为开放,满大街都是超短裙。到这里一看,其实大家穿着并不那么暴露。比方说,爱丽丝你就穿着长裙。对了,你的长裙非常漂亮。”“谢谢,”爱丽丝说,“不过,你早上已经说过一遍我的裙子漂亮了……我不喜欢超短裙。实际上我并不在乎穿衣服。”“我也不在乎穿衣服。实际上我更在乎吃东西……不过这是什么味道?”我伸着头,左右闻了闻。从爱丽丝的方向飘来一缕甜香。“哎呀!我的甜饼!不会烤糊了吧?”爱丽丝跳了起来,冲进屋里。几个人围坐在lounge(前厅,休息室)吃爱丽丝的小甜饼。其中一个美国学生,叫汉克,在肯尼迪政府学院;还有一个中国学生,叫赵荣,学计算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赵荣。他中等个子,方头大耳,非常壮实,虽然没有可炫耀的疙瘩肉。汉克棕黄头发,留连腮胡子,很窄的长脸。汉克、爱丽丝和我边吃边闲聊。无非是刚到波士顿,不太适应,过些时候就好了。汉克最活跃,一直讲波士顿的天气多么不可琢磨,暴风雪多么可怕,等等。“你们知道吗?这里的天气可真是的!我从来没见过!冬天足有**个月,大风从四面八方吹过来,要多冷有多冷;夏天有两三个月;还剩几天是春秋天?”“春天这么短?”“是啊。一夜间花都开了,空中全是花粉,过敏的人争着打喷嚏……”“我喜欢冬天,”爱丽丝说,“我习惯了冬天,特别喜欢雪。”  [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