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骨头》第三章(3)
因此,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屋后,却发现已经有人打开了通往后院的小门。一看到妈妈,我马上忘了葛蕾丝。我从没见过妈妈坐得这么直,神情显得这么恍惚,她面向后院,坐在走廊外的一把铝质折叠椅上,手上拿了一个小碟子,碟子上是一杯她常喝的咖啡。那天早晨妈妈还没涂口红,所以咖啡杯缘没有口红印,或许她晚一点才会涂口红吧。但她为了谁上妆呢?我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为了爸爸?还是我们?"假日"坐在喂小鸟的水盆旁快乐地喘气,它专注地看着妈妈,没有注意到我。妈妈直视前方,目光似乎延伸到无边无际的未来。在那一刻,她不像我的妈妈,像一个和我没任何关系的陌生人。我从未看过妈妈露出这副神情,她脸上的肌肤白皙,没有化妆依然柔嫩粉润,睫毛与双眼颇具整体美。妈妈在酒柜里藏了一些裹着巧克力的樱桃,这是她的私家珍藏,爸爸想吃樱桃时,总是缠着妈妈,叫她"海眼姑娘",此时我终于明白爸爸为什么这样叫妈妈,我本来以为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睛是蓝色的,现在我才知道这是因为妈妈的眼神深邃,有如神秘莫测的大海,令我看了有点害怕。我灵机一动,没有多想为什么,只是直觉地想这么做:我要在"假日"看到我,闻到我的气味之前,趁着草地上还沾满了晨间露水,妈妈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赶快拿起我的新照相机,捕捉住这一刻。柯达公司把照片装在一个厚重的大信封里寄回来,我一看到照片就分辨出不同,在所有照片中,只有在第一张照片里,妈妈才是艾比盖尔。她完全不知道我在拍照,照片捕捉到最真实的时刻;我一按下快门,快门声吓了她一跳,自此她又变回过生日女孩的妈妈,快乐小狗的主人,好好先生的太太,另一个女孩和可爱的男孩的母亲,伺弄花草的女主人和笑容满面的邻居。妈妈的眼睛有如汪洋,里面埋藏着说不尽的失落,我以为我有一辈子的时间来了解她,但我只有在那一天才想到这个问题。我在世时就看过这么一次,之后就忘了妈妈内心深处的艾比盖尔;我只想看到我所熟悉的妈妈,永远在她的保护之下,因此,我也没再多想。我在天堂的阳台上想着那张照片和妈妈,琳茜则半夜悄悄走出房门。我像电影里探头探脑的小偷一样看着她,我知道她想去我房间,也知道她不费什么力气就能打开我的房门,但她打算到我房里做什么呢?我的房间已成了家里的禁地,妈妈碰也不碰。出事当天我匆忙出门,来不及铺床,到现在我的床还是保持原状;我的花斑河马宝宝依然躺在被子和枕头间;那天早上换上黄色喇叭裤之前想穿的一套衣服,也还原样摊在床上。琳茜走过房里柔软的小地毯,摸摸床上被我气愤之下揉成一团的蓝色裙子和红蓝相间的针织背心。琳茜有一件同样质地、橘红色和绿色相间的背心,她拿起我的背心,把它摊平放在床上,细细地抚平皱褶。背心实在不好看,但却又显得如此珍贵。她轻抚我的背心,我感觉得到她的思绪。琳茜的手指轻轻划过我床头柜上的金色托盘,盘里放了各种不同的徽章,我最喜欢一个上面写着"痴傻子谈爱"的粉红色徽章,我在学校停车场捡到它,向妈妈保证不戴它。我在托盘里摆了很多徽章,还把一些徽章别在爸爸母校印第安纳大学的巨幅旗帜上。我以为琳茜想拿一两枚徽章戴戴,但她没有,甚至连看都没仔细看,她只是用手指轻轻地抚过托盘上的每样东西。过了一会儿,她看到托盘下有个东西露出白色的一角,她仔细地把它拉出来。托盘下压的是那张照片。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嘴结舌地坐到地上,手上仍握着照片。她好像被困在脱了支柱的帐篷中,全身上下被绳索团团围住,几乎喘不过气来。直到拍照的那天早晨,我才看到妈妈陌生的一面;琳茜和当时的我一样,也从未看过妈妈这一面。她看过这卷底片中的其他照片,照片中妈妈一脸倦容,但依然面带微笑;照片中妈妈和"假日"站在门前的茱萸树下,阳光透过树梢落在她的睡袍上,洒下点点光影。但我私藏了这张偷拍的照片,妈妈有她神秘、我们都不知道的一面,只有我看到这一面,我不愿与其他人分享。我第一次跨过阴阳界纯属意外,那天是一九七三年十二月二十三日。巴克利在睡觉,妈妈带琳茜去看牙医。那星期家里每个人都同意要努力照常过日子,爸爸给自己指派了一项任务,他要把楼上的客房整理干净,爸爸向来把这里当书房。祖父曾教爸爸在空玻璃瓶里建造帆船,妈妈、妹妹和小弟觉得特乏味,我却十分着迷,爸爸的书房里到处都是装了帆船的玻璃瓶。爸爸在查兹?福特保险公司上班,成天和数字为伍,晚上下班之后,他喜欢阅读南北战争之类的书籍或是建造帆船放松一下。每当准备扬帆时,他总是大声叫我过去帮忙。此时船只已紧紧地黏在玻璃瓶底部,我跑进书房,爸爸叫我把门带上,通常我一关上门,妈妈就摇铃叫大家吃饭,妈妈对那些她没有参与的事情,似乎特别有第六感,但如果妈妈的第六感失灵,没有叫我们下去吃饭,我的任务就是为爸爸扶着玻璃瓶。"扶直,"爸爸说,"你是我的大副。"瓶口留了一条棉线,爸爸轻轻一拉,哇!船帆缓缓升上桅杆,我们大功告成。我每次都想拍手庆祝,但我扶着玻璃瓶,空不出手来鼓掌。接下来,爸爸用蜡烛烧热拉直的衣架,把衣架伸到玻璃瓶里,很快地把瓶里的棉线头烧掉。他必须非常小心,稍有不慎,瓶里小小的纸帆会起火,甚至轰的一声,把我手上握的玻璃瓶烧成大火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