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 后娘(上)
“咔,咔咔……哇,啊,哇哇哇……”
隔壁老常叔家的小孙子得了夜啼的病症,一到快凌晨时就要扯着嗓子哭半天,找了神婆跳大神也就管两天,一反弹更厉害,今晚竟哭到鸡鸣头遍还不见停歇。
照这么下去,只怕……
汪采春压下心头那不好的揣度,翻了几次身,惹靠南墙睡的后娘拍着床邦低声骂道:“翻什么,他家整日不安生,你也跟着起劲儿是吧?还让人睡不让人睡?”
“睡不着。”汪采春拍了拍哼哼唧唧的弟弟妹妹,哄睡他们,捏手捏脚爬下炕,硬和后娘挤到一处,手放到她那已显怀的的腹部,轻声道,“有你真好。看隔壁,小孩哭得,哎!没爹娘的孩子多可怜。”
后娘却冷哼一声道:“有那气力还是可怜可怜自己吧。”
“我不可怜,我有你。”汪采春是在这身体三四岁时穿来的,那是逃难路上,人心慌慌的,也没谁发现她的异常。原主的娘逃难路上就没了,她爹逃到这安稳下来又娶了个,生了大弟满仓和大妹收秋,可惜在收秋刚会爬就撒手西去了。后娘姓什么名谁不可知,被人打得皮开肉绽丢到后山,遇到砍柴的采春爹,靠着一口气硬是挺过来了。然后,就成了采春第二任后娘。
她这后娘从不提过去,原以为是个性子柔顺的,可自打去年冬她爹被隔壁家的老四醉酒打死后,她就成了十里八庄有名的坐地炮。
“甭给我灌迷魂药,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给她家大丫一把知了猴皮。我看你能的不是地儿。再叫我知道你干这蠢事儿,看我不打断你的腿。你爹咋死的,他家干得啥恶心人的事儿,你忘了?你可别真属猪的,记吃不记打。”后娘被她紧紧抱着胳膊,嫌弃热,推了她一把没推开,气哼哼地点了点她脑门,转而说起田里的事,“再过几天,出完蒜,就要割麦了。你家根上不在这儿,还得指望满仓外家,过两天你就带着他俩去一趟田庄。我怀着身子,你们几个地里活不顶事儿,看田家谁有空帮忙出一天蒜,剩下的咱们娘几个慢慢磨。”
当地的习俗,临割麦子时,出嫁女回娘家探看一番,称作走麦梢黄亲戚。她家往年是过四月八,趁着赶集看戏去走亲戚,如今她爹不在了,总少不了要麻烦亲戚。
这是正经事儿,汪采春抛下与隔壁的恩怨情仇之心,道:“你看要不要让他俩在田庄住下?”
“不住。”后娘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一会儿才道,“过四月八,再走一趟。亲戚里头,不都那样,离得远了不亲,离得近了又嫌臭。”
汪采春大概明白后娘的心态,不知道她怀的这个是男是女,就算是个男孩,就汪家这根基,还是少不了要借田家的力,何不如早点拢住继子的心。当然,后娘也许还有其他打算,汪采春瞧了她三四年,人来历有些秘,对他们姐弟三却还算是不错。
汪采春想起租地的事儿,问道:“咱家这地,等收了麦,你咋打算?”
前些日子,后娘放了话头出去,有意收了麦把地租出去。村里有几家问的,后娘在租给村里人还是托付给田家之间犹豫不决。有几日,翻来覆去睡不着,就是琢磨这事儿,这些日子倒是没见她再提。
后娘愁的是,她是想让田家种,田庄与他们庄隔着三四个庄,他们娘几个被人欺负了,等不上他们出头。
村里来问的几家,都是家里人多地少,却各有各的不好。论关系,她家与庄西头豆花婶儿家走得近,可她家不分家,婆婆是个里迷,后娘怕让她家种几年这地要不回来。其他几家吧,像小翠家干活不老实,租人家的地不怎么上肥,租了几年地不肥了就退租。钉耙家和金花奶奶家,他们不太熟,只知道家里都有懒汉。
后娘还想再仔细打听打听,说,这不是搭邻居,恶心可以眼不见为净,要是不问清楚,连粮食都没得吃。
后娘本有些昏沉,听了她的问话,打了个哈欠,道:“还是给田家种。人都说,天大地大,娘舅最大。”
那些个满仓舅舅种地的好处,她不说,汪采春也知道。她附和道:“这样也好的。你要是觉得田庄离得远,有个事儿他家不方便照顾,咱就和他们家说说。”
“你知道啥。这话能说?他家够照顾咱家了,这话说出去只会寒人心。”后娘叹口气道,“我当时也就那么一说。你啊,人情世故上都没点灵光。有些话能想不能说,说了伤和气。如今,田家是觉着看在亲戚面子上照顾咱家呢,咱家得承情。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这不是还有满仓嘛。”
汪采春穿来前是一高中历史老师,人情世故上是有些天真,不过人不傻,事情多想几遍也就理解了。
汪采春想着后娘的话,想来她是怕升米恩斗米仇,还有满仓和收秋两个夹在中间。血脉亲情遇到利益,也免不了要分说一二,闹得头破血流什么的。
汪采春又问道:“五亩地都给他家种,还是给几亩,咱们留几亩?”
后娘有些乏了,懒懒地“嗯”了一声,汪采春听得弟弟妹妹睡梦里又哼唧,也没再问就爬起来回到炕上哄两人。
翌日吃罢早饭,汪采春踩着凳子正刷锅,却听隔壁起了争执。两家就隔着一堵土坯墙,别说吵嚷了,就是放个响屁都可能听到了。起因是他家老五让他爹娘还是给小侄子找大夫看看,老二家的不阴不阳地说了句风凉话,刚巧撞在老常婶的气头上,她就骂僵起来。老二家的惯常不是个好性子,平素就觉得公婆偏心俩小的,没少和老常婶磨嘴。如今又被老常婶叫嚷着撕烂她的嘴,让老二休了她,她可不就吵得更凶了。听动静,想必又是滚到地上打滚撒泼呢。
这个点,好些人家还端着碗吃饭了,有了这热闹看,便有人端着碗来围观了。小孩子是哪里热闹去哪里,不多时,院墙外就响起了喊满仓和收秋出去玩的声音。
满仓正帮后娘点陶罐里的鸡蛋,没空理人,是后娘应的话。她道:“是铁头吧?我家仓哥儿在点鸡蛋,你进来玩啊。”
她话音刚落,铁头便带着几个小孩子进来了,人手一份吃的,泰半都是杂面馒头。汪采春也收拾好灶屋出来了,瞧他们都干吃馒头,便舀了一碗腌蒜瓣给他们当小菜吃。
铁头是他们这群孩子里的头头,简称孩子王,与满仓关系挺铁的,经常来汪家也就没客气。他嚼着馒头夹蒜瓣,口吃不清地问道:“汪家婶婶,爬你家墙头中不中?”
“那可不中,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后娘应着话,听到外头有人喊门,忙应话“在家呢,进来坐啊”,待见了满仓出来,也没问他数量,直接吩咐道,“出去玩吧。别往人多的地方转恁勤,打起来溅你一身血,可没你爹替你撑腰。”
“又凶你儿子呢?啧啧,你这后娘当得比我这亲娘还随意,啥话都敢往外说。”喊门的说西边豆花婶,不像是专程来看热闹的。
“有啥不敢说的。他爹被人打死了,他如今就是家里的男人,可不就得比别人早记事儿。不然以后我们娘几个指望谁去?”后娘看了满仓一脸犹豫的样子,又训斥道,“我们娘们是打不过跑不过的,在屋里待着,免得溅一身血。你一个男子汉,能跑能跳的,在屋里藏着干什么?瞧你那一脸窝囊,看得我生气,赶紧出去玩吧。”
得了她这指令,铁头他们一帮小孩,又拉又拽的把满仓拽出去了,到了门口,还探头道:“婶子,我们不往里面去,就看看谁打谁啦。”
后娘夸道:“知道你是好孩子。去吧,热闹凑一凑,别太靠前了,万一有个好歹吃苦受罪的可还不是自家人,谁管你?”
收秋本也闹着要去,被汪采春抱到一边玩去了,这会儿看到她哥跟一群小孩子走了,便哭嚷起来了。
后娘摇了摇头,和豆花婶儿道:“一个个都跟讨命鬼似的,也不知道肚子里这个是个啥熊样子。”
“孩子不都这样。”豆花婶儿摸出一个鸡蛋递给收秋道,“好孩子,来婶子这儿。”
收秋得了鸡蛋,却没自己吃,看了豆花婶儿一眼,颠颠跑到后娘跟前,边往她怀里塞边嚷道:“给弟弟吃。”
豆花婶儿看着笑赞她“是个好孩子”,汪采春却看得眼睛湿润,也笑着赞道:“我家收秋最最孝顺了。”
后娘摸了摸收秋的脑袋,笑得一脸舒心,逗她道:“你怎么知道是弟弟?是妹妹给不给吃?”
“是妹妹呀,妹妹也给吃呀。”收秋又被夸了一通,有些不好意思,要往后娘怀里钻,被汪采春给掐了出来。
“弟弟妹妹现在还不能吃,这个你先吃,等以后再有再给他们吃。”后娘哄了收秋几句,见她被汪采春牵着手去院子里菜田去了,便回过头,与豆花婶儿道,“都是好孩子,小不点点的就没了爹娘,我这心里,疼得慌。唉,也不知什么时候能熬出头。”
豆花婶拍了拍她的手,安慰道:“你可别这么说。有你在,孩子少受多少罪。也就这几年苦点,孩子大了就好了。我看你这几个孩子都争气得很,也别老骂,小心恼了你。”
“恼也没法子,孩子没了爹,光疼不打,立不住事儿。”后娘叹了几句,压低声音问道,“那事儿,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