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0 妥协(上)
汪采春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儿。我还没到高升叔家,就在路上碰到他和怀山爹了。见我到,他们就问田姥爷他们在不在,说要请田姥爷过去吃饭。”
“好了,我知道了。咱在家里说的话,你知道,别往外说,听到了没?”后娘显然是知道她在门口偷听她和田姥娘说话的事儿,嘱咐完便笑着应付常高升和村正儿子去了,“咋能去你家吃?我家正包饺子,本想叫你来帮忙陪客的,这要是去你家吃。那成了啥?岂不是连吃带拿还兜底占便宜没完了,以后可咋还叫你来帮忙啊。”
常高升挠头笑道:“有粮(汪采春爹的名字)他媳妇,你这话说的可就不对了。你家和田老哥家是亲家,我们还是姑表兄弟呢,不然满仓娘咋能嫁到咱们庄啊。”
常高升与田家这亲戚是从高升媳妇那边论的,说说姑表兄弟,那都是七拐八拐,一表三千里的那种了。不过,喊人吃饭这事儿,也就找个由头。你要是不承认和人家有亲吧,以后出门少不得被人说闲话,这人太不搁人了,连亲戚都不认了。
“老表这话说的。”田姥爷亲是认了,吃饭这事儿去不敢应承。在汪采春看来这时代的粮食都是很金贵的,你去谁家别说请你吃顿饺子了,就是请你吃个饼都是看得起你。一般来说,不是关系特别好是不会去人家吃饭的。不然,就是成了二半吊子,连客气话都听不懂。至于那种纯粹厚脸皮的,非要去人家蹭吃蹭喝的也不是没有。田姥爷显然不是那样的人,忙推拒道,“今个就不去了,咱们哥俩以后有空喝一杯,唠唠嗑。”
村正儿子出面劝道:“改天干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个。也是碰巧,他家要请客吃饭,正愁人不够,都是亲戚门口前的,吃顿便饭的事儿,你可别推了。”
话这么说着,人已是不由分说地被常高升和村正儿子拉着往外走了。田姥爷挣扎着,嘴上一个劲儿地说着:“哎呀,不行,别扯啦,再扯裤腰带都掉啦。”
收秋有些被打架吓到了,看着他们撕扯,还当他们是要打田姥爷,拿了一块土坷垃,直接朝常高升砸去,嘴上还哭喊道:“别打我姥爷。”
汪采春快田姥娘一步,忙抱起收秋,劝道:“好啦,别哭了。不是打架,是高升叔叫姥爷去他家吃饭,姥爷想吃咱家的饺子。”
后娘看撕扯得不成样子,与田姥娘耳语道:“兴许是为了隔壁那事儿。婶子,你看要不,咱们就去他家包饺子?”
田姥娘也觉得常高升和村正儿子来请,肯定不是为了吃饭这么简单的事儿。她也不是多少年不来汪家一趟,往日里也没见常高升家这么殷勤。她想了想道:“你要是心里不膈应得慌,那就这么着。”
后娘苦笑道:“和那家人搭墙头做邻居,我不更膈应。孩子他爹不在了,可孩子还在,总得有口饭吃,有条活路。我就是滚在他家,哭死哭活,孩子他爹也回不来了。”
田姥娘听闻这话,叹气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心里再不乐意,为了孩子,咱这些当爹娘的,啥不能忍。走,走,别叫人说,我们老田家一窝子人吃人家的饭。冯家那个大姑奶奶,嘴巴可不好听。”
她这说的是常高升家的,娘家那边的亲戚,嘴巴向来不饶人。谁要是占她家,哪怕是亲戚的一点便宜,能说七八十来年。你要还她吧,她又不要,就是嘴上爱叨叨,也不知道图个啥。
两人商量好,田姥娘扬声道:“好了,别撕扯了。都亲戚门口前的,撕扯成这样子,还当是要打架,看把孩子吓的哭得莽莽叫。这样,刚好我娘俩才把饺子馅弄好。我们也不做饭,两家搁一块儿吃。”说着话,又对后娘道,“你看家里还有啥酱菜能当配菜的,也弄一团子新的出来。”
后娘忙应道:“去年腌的良姜还有点,还有些蒜薹,蒜瓣,小嫩黄瓜我腌了些,不知道入味了没有。”
常高升的听两人这么说,与村正儿子互看一眼,也松了手,对田姥娘道:“你看我这兄弟,还没嫂子你说话利落。中,咱今个搭锅台一块儿吃饭。我让孩子她娘来帮忙。”
田姥爷还想说点啥,看了田姥娘一眼,只得讷讷闭上了嘴。
“孩子他娘,过来帮个忙。”常高升,国字脸,中等个,人长得敦实,嗓子也响。他就站在汪采春家的院子,嗓子一拉腔,就穿过了院墙到了自家院子里。
常冯氏虽说嘴巴也是极能说的,嗓门却没他这么敞亮,连声应着话,疾步出门,道:“这是咋啦,咋啦,隔着几家院墙都能听到你拉腔起调的。莫不是他嘴笨,又说了啥错话,叫嫂子和采春娘想岔了?”
最后那句话是对着田姥爷和汪采春后娘说的。
在乡下这种地方,十个人里面七八个人都是沾亲带故的,有时候这亲啊也是乱了套,扯辈分扯着能孙子和爷爷同辈。比如说,常高升家这边,论冯家那边的亲戚关系,她该还田姥娘一声大嫂子的,可论汪家这邻居关系,反倒是汪采春的后娘该喊她一声嫂子的。所以这亲戚关系,都是各叫各的,大家心里都明白,也不会谁无端占谁便宜。
后娘瞧她伸手拧常高升,嘴上还小声骂着话,忙道:“咱这一片,谁个有高升哥会说话。是我家打算和你家一道搭锅台吃饭,你可别嫌咱家嘴多。”
常冯氏听得这话,在常高升胳膊上摸了两把,好似这么着就能假装自己没拧自家男人似的。她又恢复了往常那般,笑嘎嘎地道:“我正求之不得呢。你要是觉得你家嘴多,就多给我带点小菜。刚才我还打算来你家要点腌蒜瓣呢。”
“你也就嘴上说得好听。每次说来拿,也没见你真来拿过。”后娘看着田姥爷背着手带着田家的男人和常高升出了门,要去灶屋张罗饺子馅儿,被田姥娘拦住了,便拉着常冯氏去取腌菜。背了人,她低声问道,“咋突然叫我亲家一道吃饭?”
“咋个没来拿过。”高升家的先说了句闲话,才低声道,“这话,我说给你听,你可别卖我,等下别不去我家吃饭了。”
后娘正领着人往放酱菜的屋子去,听得这话,顿足看向她道:“咋啦?难不成你家那饭不能吃,有老虎恶蛇?”
“看你说,我家是干那事儿的人吗?”高升家的被她盯着看,微微有些尴尬地舔舔唇角,低声道,“是高楼也在。”
她接下来的话还没说完,后娘就要撂挑子准备出去喊亲家回来,却被高升家的拉住了。
后娘气鼓鼓地道:“这算咋回事儿?你们都知道我家和他家有仇,一块儿吃饭,我看你是想让我们一块儿再干一架吧。”
“咦,你这话说得我可不乐意听啦。”高升家的眉毛一拧,嘴唇一掀,一副被后娘气得没话说的样子,却还是拉着后娘好生劝道,“我要说说我家不是有意的,你也不信。咱们一片住着这些年,你虽说来的年头短,咱们相处也不是一两天,嫂子我是啥人,你也有数吧。你亲家一进村,就有人跑去同村正说了。我们两口气去的时候,村正就打算让我家做东,叫上高楼,还有其他几个族老一道吃个饭。你们俩家这事儿掀篇不掀篇的,这不得做到一起说道说道。就算今个田家人没来,该日里还是得叫上田家人。”
她未尽之言,后娘也是知道的,谁让她家没个男人,或者说没个成年男丁。
后娘抿着唇,好半天,才摇头叹气道:“我也跟你说实话。他家打死了我男人,这事儿我是不能忍的。我外头说了不提,只是想着孩子还小,要成日里想着报仇,一个不慎,就像昨天似的。孩子有个好歹,我没法给孩子爹交代。可你叫我真不怪他家,那是门都没有。这事儿最好的结果就是,他家别再招惹我家,以后老死不相往来,谁也不认识谁。至于以后,孩子们大了,是咋个想法,我这当后娘的,管不住,也不会管。种啥因得啥果。就跟他家说的那样,打死谁谁死,谁叫你没本事……”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高升家的打断了。高升家的道:“好啦,这话别说了。搁我跟前说说,咱一片的,也都是亲戚,我理解你的心情。你出去说这话,可不是让几个孩子没活路。高楼家再无赖,也姓着常,村里这些人会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被你家欺负。我知道你把我当自己人,可该忍该装的,还得忍着装着。”
后娘泪忍不住往下落,带着哭腔道:“要不是为了孩子,我早和他娘的拼了。我能不知道,外头那些人个个说我实诚,谁个不笑话我是个缩头乌龟,指不准怎么笑话我呢。可我咋办,一个外乡人,带着几个孩子,能咋办?没办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