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7 后续(上)
吃罢饭,汪采春看收秋醒了,不烧了,就喂她喝了点粥。满仓在屋里窝得难受,她便将夏日乘凉用的席子找出来,抹了尘,铺在院子里让他和收秋在上面玩,她和后娘一道收拾着院子。
汪采春拾掇着,不高兴地道:“你看把咱们的院子糟蹋的,当咱家是啥地方了,拉屎撒尿的,一点儿不讲究。”
后娘铲着一坨黄金物,笑笑道:“好在家里没养鸡鸭,养了还不叫他们给杀了烤着吃。哪里还能给你留肥料。”
汪采春吐了口浊气,心想到,也只能这么想了。
翌日,早饭刚出锅,便有邻居端着饭碗来串门,还笑问道:“我看你家下半晌一直关着门,家里有啥事儿了?”
这位家与她家隔着一条沟,当着她的面大家称呼她“留根娘”、“留根婶”,背背脸就称呼她“包打听”,特别爱八卦,爱打听个事儿,东家长西家短的绝对少不了她。
“没干啥,院子乱糟糟的,拾掇出来放蒜。”后娘待人一贯客气,轻易不跟人磨嘴红脸,笑问道,“前几天听说你娘家兄弟生了,生个啥?铁定是个大胖小子。”
留根娘拿着筷子搅了搅稀饭,抿了一嘴,笑得牙不见眼地道:“俩,俩大胖小子。哎呦,可把我娘家人给稀罕坏了。我娘还说,你现在怀着孩子,洗三满月都没法请你去。你这人看人可真准,说我弟媳妇能生,还真能生,一胎生俩。”
她弟这亲事虽说不是后娘忙前忙后张罗着走得礼,可牵线人是后娘。
后娘笑道:“看你这话说的。哪里是我看人准,是你家该有这福气。”
留根娘又说了一会儿娘家侄儿们的事儿,呼噜呼噜喝完了稀饭,嘴巴一抹,问道:“隔壁那家的事儿,我都听说了。你咋恁实诚?”
后娘被收秋扯着袖子,嚷着要吃腌蒜薹,给她夹了一个放到稀饭碗里,笑道:“你也知道我这人,干不来昧着良心的事儿。”
留根娘叹气道:“也就是你,要搁我身上,非得刮他家一身皮不可。”
正说着话,高升家的也端着饭碗来串门了,听得她这话,笑道:“你刮谁家一身皮?给咱说说,咱好提前跟人卖好,占点便宜。”
高升家开着杂货铺,经常门口一堆人坐着闲聊,自然少不了留根娘的身影。两家离得不远,自然很熟,高升家的也爱开她玩笑。
“刮你一身皮,你让刮不?肥肉厚皮的,肯定油多。”留根娘跟她也没客气,玩笑着骂了她几句,才正经道,“正说她实诚呢。听说隔壁把老三媳妇卖给了太监,这事儿当真?”
高升家的看了后娘一眼,见后娘垂头吃饭,没应话,才道:“那还能有假的?你以为谁都使唤得动里正那些人啊?他家倒霉是活该,就怕老三媳妇恨上咱们常家人,咱们多亏啊。”
留根娘瞪着眼道:“哪有这道理?是高楼一家子不仁慈,跟咱们这些人啥关系?”
“你傻啊。”高升家的一敲碗边,鼻孔哼了一鼻管子气,白了她一眼道,“我还当你脑子多好使呢,连这你都想不明白。她是被高楼两口子给卖了,说不定还有她那后娘的份。你要知道一笔写不出两个常字儿来,她恨了高楼两口子,铁定会在那太监那儿说高楼家的坏话,连带着咱们也没什么好印象。现在的当官的谁个不想找个太监当靠山。希望她要走了儿子,别恨咱们。”
她这番话还没说完,又陆续来了七八个人或端着饭碗,或拿着针线活,都是来闲聊的。
汪采春算是明白了,这些人怕是不好去隔壁打听消息,便到自己家闲聊,顺带听一耳朵。只是不知道隔壁家是不是没人,今个一直没听到啥动静,空荡荡的。
不一会儿,就有人给她解惑了。
路人甲听了高升家的话,也接腔道:“恨咱们又能咋滴,太监连宰相都能骂死,要真是恼了咱们,不用自己动手就能弄死咱们。这天高皇帝远地的,别说县太爷了,就是里正都能把咱们磨死。今个跟咱们村派个挖沟的活,明个派一个修路的活,你敢不干,他就有法子收拾你。”
路人乙道:“变着法子收拾你还是轻的,直接说咱们不是良民,是依了谁家谁家的贱民,那可是子孙后代都没活路了。”
路人丙道:“可不敢这样吧?这不是可以查黄册户簿的吗?”
“官官相护,你知道不?”
“你别看老三媳妇没让咱们村里头给说法,人就等着你给交待呢。村正他们昨个连夜找了隔壁几个亲家来说事儿,只怕他家是不可能留在咱们村里了。”
“咋回事儿?你有啥信儿,跟大家说说呗。”
“我能有啥信儿,也就听怀山娘说了一嘴,怕是要把隔壁一家分出去了。高楼家的弄不好要送回娘家,你说这临老临老来这么一出,真是造孽啊。”
“啊……还有这事儿?”
“嗯。他家昨个下半夜就没人了,找了他家几个亲家来,主要是商量几个小辈怎么办。大人不是东西,小孩子就遭罪了。”
……
听着他们议论这些,汪采春不由得抬眸看向后娘,见她安安静静地听着,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
汪采春心中不由得惊骇,后娘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所以才没有抓住隔壁的错处不放。
她这么做,给人的印象是,这家人不干落井下石的事儿,是个实诚人。
这时代讲个政不下乡,乡、镇之类的基层靠的是乡贤与豪族共同管理。一个外乡人,即便你再有钱,但是你人丁不旺,想要在一个地方立足并不容易。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
更何况他们汪家这情况,别说强龙,连小泥鳅都算不上。
以前他爹除了酱菜这手艺无偿教人以睦四邻,还有个识天象的本领。就是会望望风,知道今天会不会下雨之类的。对于有本事,又和善的人,只要不妨碍自身的利益,大家总喜欢与之交往的。
如今他们孤儿寡母的,弄不好连五亩地都保不住呢。怎么弹压地头蛇?说不准还会被地头蛇给撕吃了呢。
明明有机会找隔壁的晦气出一出心头的怒火,后娘却没做,看上去是有些傻不拉几的。但是,她赢得了众人一致的认可,或者说印象,那就是这是个实诚人。
实诚人,就意味着,以后交往起来不怕吃亏,甚至还能会占点便宜。
有了这印象,或许不足以让他们立足,可只要有利益加以引导,不见得不能成事儿。
忽然地,汪采春觉得后娘也许真的……
和她一样,甚至是一个比她厉害上很多的牛人。
她心里有疑惑,村里其他人也对后娘的做法有些担心。
高升家的聊了一圈,转而对后娘道:“你这媳子,说话真是太实诚了。你说的是实话,只怕是要得罪那老三媳妇了。”
有人附和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你这孤儿寡母的,真要是拿捏你们,那可是容易得很。”
后娘笑笑道:“能咋办,话都说出去了。大家都听到了,也没办法了不是。不过,我也觉得大家也甭太担心了。我瞧着里正和知寨都挺好说话的,还应承了我,以后谁要是敢无端欺负我家,叫我找他们说呢。”
“你可算了吧。”有人嗤之以鼻道,“都是些场面话,你也是信。我跟你说,你啊还是趁早想想着,别到时候把自己搭上了。”
后娘却还是不听劝,看起来有些自欺欺人地回道:“我跟老三媳妇打交道挺多的,她应该不是那种是非不分的人。她男人死了的时候,我男人可没少出力。她不是挺在乎她男人,再说了她要孩子的时候,我也跟着说了好些话。”
有人听得这话,摇头道:“你这人,咋恁死脑筋,实诚的不是地儿。”
这些个人闹到要做中午饭了,也没谁抬屁股起来,反而越说越热闹。
汪采春看后娘明明有些疲惫,还不得不陪着说话,心生不忍,想开口赶人,却被后娘拦住了。
她正郁闷着,却听到外面有人喊:“满仓,满仓,你姥爷姥娘来看你啦,快出来啊。”
一听这话,汪采春忙应着话,出去迎接田家的人。
昨个田方氏饭都没吃就回去了,不管她和家里人咋说汪采春的婚事儿没成这事儿,外甥外甥女被打被吓这事儿铁定绕不过去。汪采春本想着他们要过一两天才会来,没想到今天就来了。
除了田姥爷和田姥娘,满仓的三个舅舅两个姨夫,还有几个成了年的表哥也都来了,气势汹汹的,一副来打架的样子。
她刚迎上去,田姥娘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道:“昨个的事儿,我听你大妗子都说过了。你娘怀着身子,先别喊你娘,我叫你舅舅他们先打上隔壁,扒了他们的房子,咱再讲理。娘个脚,真当咱们孩子没了爹娘,谁个王八蛋都来欺负了不成。”
说着她就开始高声骂了起来,几乎把隔壁祖宗十八代骂了一个遍。
妈呀,上来就骂人,汪采春有点愣住了。
她也亲历过好多次乡下斗殴,当真第一次感受到亲族人丁兴旺骂人都能比别人高几度。
凭的是啥,底气。
人多力量大。
看到后娘被一群人拥簇着出来了,她忙拉住田姥娘道:“姥娘,姥娘,咱先别打烂他们家。他家没人,真要这个时候去打了,还叫人说咱们偷打。咱先进屋,喝点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