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雨/病雨5(2)
杜元潮还在向后望。
老胡笑了:“老杜,你在张望什么?”
“人呢?”
老胡指着李大国:“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吗?李大国!怎么你连一个镇上的人都不认识了?”
杜元潮不敢相信,愣在了那里。
老胡坐下,一边喝茶,一边将事情的经过一一道来。
杜元潮脸色大变,但却还尴尬地微笑着。
老胡说:“是大国的主意,让我们先按住不对你说,好到时给你一个惊喜。”
“好……好……”多年不再结巴的杜元潮忽然地又有点儿结巴了。他脸色苍白,额头上沁出一片虚汗。他走过去,握住李大国的手,“好……
好……”
李大国不卑不亢地握住杜元潮的手,一句话也没有说。
老胡在群众大会上宣布了任免之后,坐小轮船回城里去了。李杜二人站在码头上,等小轮船远去后,又互相淡淡地握了一下手。这之后,李大国没有去镇委会,先回家去了。
当戴着眼镜、一副教书先生模样儿的李大国走过油麻地的那条街时,油麻地人陷入了迷茫、疑虑与不安。
在杜元潮心烦意乱地等待上面给他在某个单位安排一个闲职时,李大国却安静得像一座移动的坟墓。有时候,他还会爬到那座废窑的顶上,但不是像从前那般坐着,而是站着俯瞰油麻地的河流与村庄。那时,油麻地人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翘首眺望这一形象———这一令人揣摩不透的形象。
这一形象像一枚楔子一般钉入了他们的心中。
春雨三月,桑田肥沃,新桑在雨中泛着绿光。紫色的蚕豆花,开放在每一条田埂边,而菜花铺天盖地一般将油麻地的大地装扮得十分华贵。每一棵树上都有喜鹊,燕子在麦田上空或是在大河的水面上飞翔。
油麻地真是这天底下一片难得的风景。
就在这样的风景里,朱荻洼朱瘸子被几个民兵用绳捆了起来关在了镇委会的一间小黑屋里。一天一夜,居然没有人来管他。他像一头饿坏的猪,蹬着瘸腿,在墙角上嗷嗷乱叫。
李大国听到了这种声音,但依然安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很细致地剪着指甲。天在下雨,空气潮湿,他的眼镜片起雾,使人无法看到镜片后那双足智多谋且又冷酷无情的眼睛。但走过他办公室门口的人,依然感到了一种森严、威胁与压抑。
晚饭后,李大国让人将饿得脸呈菜色的朱荻洼拎到了他的办公室。他让人给朱荻洼松了绑,然后让那几人离去。他点了一枝烟,走过来,插进朱荻洼的嘴中。
朱荻洼深吸一口,觉得软瘫如泥的身体又有了点儿精神。
李大国取下眼镜,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叠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白手帕,脸冲窗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眼镜:“朱瘸子,知道你犯什么罪吗?”
“不知道。”
李大国戴上眼镜:“不知道?”
“不知道。”
李大国突然一拍桌子,大声叫着:“来人呀,将他捆住,继续关到那间小黑屋里去!”
朱荻洼连声叫道:“我说,我说,我说……”
李大国用两根手指很优雅地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挥了挥手,让那几个闻声赶来的民兵再度离去。
“说吧,你为还赌债,究竟盗卖了油麻地镇委会多少东西!”
朱荻洼吭吭哧哧半天,只说出几件不值钱的东西来。
“朱瘸子,你不肯说是吧?我来替你说!”李大国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乍看上去仍然像一个文质彬彬的教书先生。他一口气说出大大小小数十样东西来: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文艺宣传队一面大铜锣,将它卖给了铜匠周家宝,得钱十八元五角;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镇委会办公室墙上的挂钟,将它卖给了高仓小学的刘校长,得钱十五元;某年某月某日,你偷了油坊十斤好豆油,将它卖给了江村袜子厂的食堂,得钱二十元……
朱瘸子的身体开始颤抖,额上冷汗滚滚。
“这些不算什么!还有大东西。去年三月十日,放在镇委会院子里的三根木料,价值二百多元,本来是用来翻修房子的,可是就在那天夜里不翼而飞了……”
“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你敢说你没有偷?!难道还要我说出是怎样被你偷运出去的、它的去处、你又究竟得了多少钱吗?!”
朱瘸子的瘸腿垂挂着,现在如钟摆一般晃悠不止。
一阵沉寂之后,李大国问:“瘸子,你知道你的盗窃罪要坐几年牢吗?少则三年,多则五年六年!”
朱荻洼扑通跪在了地上:“看在当年我给你老子马前马后跑腿的分上,你饶了我,饶了我……”
李大国冷淡地一笑:“你不是也给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了吗?杜元潮能够有个人为他马前马后地跑腿,你又能够为杜元潮马前马后地跑腿,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你比我清楚!”他将身体倾伏在桌上,逼视着朱荻洼:“你不是一个好瘸子!”
朱荻洼的脑袋垂到了裤裆里。
“你是个快活瘸子。我父亲当家时,你跟着吃香的喝辣的。后来跟了杜元潮,更是吃香的喝辣的。好本事!这回,我看是快活到头了!”
“你饶了我,你饶了我……我一定好好为你跑腿,就像当年为你老子跑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