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亟待解决的对抗性矛盾(2)
次日,又爆发了新的冲突。刚刚吃了早饭,姨父就诉苦说,一大早,你六姨又坐在马桶上不起来,我进去以后,她问,你是不是上厕所?我不吭气,我肯定是上厕所,我不上厕所来找马桶干什么?她叫我站在马桶旁边,说,你等一下,我就要起来了。我知道,她说了她要起来以后,还要在马桶上坐很长很长的时间。我有过无数次的、无比沉痛的经验,我在马桶跟前罚站,是一个极为漫长的历史过程。我就要精神崩溃的时候,她才会慢腾腾地站起来。你还不能催她,你催她,她就要发脾气。她没法改,还必须叫我站在她跟前,继续忍受残酷的考验。
我说,我想问一下,六姨有什么必要让姨父站在马桶边接受考验?
姨父说,好像她是向我表现一种极为有力的精神安慰,好像她马上就会起来了,要我不要着急。可我承认我是急性子,就算我是慢性子,就算我等得下去,历史的经验证明,大小便是等不得的呀!我一旦坐上马桶,可以说是来势迅猛,直来直去。哎呀,冇得办法!有了无数次惨痛经验之后,我不听了,我不干了。这是厕所呀,怎么能老叫我站在这个地方罚站?我实在受不了哇!我说,太婆,你到你们公安局“老干处”啥也不要,就要它给你再弄一个厕所可以吗?我实在受不了啦!这个对抗性矛盾没有别的办法解决,唯一的办法就是叫公安局来咱家给你修个厕所。要不,这矛盾就得天天对抗。你六姨说,你别别别别别吵嘛,我就起起起起来了!可她还是好久好久好久地不起来。我不吭儿,我扭脸走就是了。可我跑回屋里还是站也站不住,坐也坐不下,人生痛苦莫过于此呀!
我说,姨父,您老人家何不早点起床,提前占领阵地呢?
姨父说,没有法儿呀,我搞不赢她,她比我麻利呀!要不,怎么会成天管教我哩,这个事做得不对,这个文章上这一句话的下半句说得不好,这个标点点得不恰当。我说,原则上请你把关,文字上你不要管,我有我的风格。她不干,一天到晚地批评教育我。管教多了,心里烦哪!比如这个房子的楼梯、扶手、开关、门铃怎么安装,我一说,她就反对,跟我抬不完的杠。我只好硬着头皮,一切都按照我的意见办,搞好了,她倒是一个反对意见也提不出了。太婆,你说,我冤枉你没有?
六姨适时地举起了表示和解的橄榄枝,是呀,**在武汉东湖住的房子就是你负责盖的嘛,你这个人的脑袋瓜子还是很好用的,你天天跟工程师泡在一起,接受了不少新东西。住房面积多大、设计成什么样子、用多少材料,你都是心中有数的。小小的门铃就交给你管了。我啥也不管了,你管就是了。
六姨瓦解了姨父的斗志。姨父说,我管你,管不了;你管我,太啰嗦。吵归吵,说归说,老夫老妻,忍气吞声就是了。扯皮拉筋一辈子,一日夫妻百日恩嘛。我从监狱一回来,孩子见了我,高兴得直跳;她看着我,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好了,我和你六姨这一辈子算是一根绳上拴的两个蚂蚱,谁也跑不脱了。要是公安局不给她盖厕所,要是她继续固守在马桶上边不起来,我还是跑到外边咬牙坚持就是了。姨父站起来,在客厅里踱步,七步成诗,诗曰:
老夫老妻感情深,从早到晚有战争。
激烈战斗无结果,胜负永远分不清。
姨父的谈话表现出难以节制的亢奋以后,我感到这是他需要安静、需要休息、需要去河边钓钓鱼的征兆。2002年农历十月初九是姨父八十一岁生日,一大早,大表妹三洁和我跟姨父、六姨在广州酒家吃早茶,六姨凑到我耳边说,刚才从家里出来时,你姨父到处找也找不到钥匙,又向我发火,说我又把钥匙搞丢了。等他发火发够了,我说,你掏掏你的兜。他一掏兜,就不吵了,钥匙就在他兜里。
从广州酒家出来时,我看见姨父把右手扶在六姨的肩上,神情温和而安详。那时候,高楼夹缝里的阳光在姨父的脸上扑闪了一下。阳光温暖、明亮,那是属于姨父第八十二岁的头一个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