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万府新姨娘】

扬州城自古都是大码头，自从盐业兴起，各方客商聚集，有人一朝得了势，也有人亏本回家乡。扬州城内的富商历来都是如水似来，似云般去。

这几年扬州城又添了户姓万的人家，家资也有数十万银子，出外应酬也是仆从簇拥，大轿服侍。

这万家发家得有些快，不免有人想打听内情，随即就有人传出万老太爷不过是当年褚家的管家，之後被主人打发出来做了小司客，趁主人不备自己攒钱顶了几个窝子，俗话说时来铁似金，他靠着转手卖窝子赚了一笔钱。等褚家折了本离开扬州时，万老太爷也有了上万两银子，怎肯随主人回去，便把全家赎身出来，别了旧主，带着银子在这扬州城里安家落户，没几年就发起家来。

买了大宅子，备办了产业，他又把第二个儿子和京里杨翰林家结了亲，出外应酬也是处处笑脸。

万家一时大富，却有心病还是忘不了的，就是万老太爷夫妻都在褚府里做过下人，连长子也曾在褚老爷的书房里伺候过，当年褚老爷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很聪明，还把当时总管的女儿许给他做媳妇。

万老太爷虽早有了从褚家出来的想法，却也怕褚老爷知道了内情，到时自家的钱财全被褚老爷拿走，便欢欢喜喜请了媒人下了聘，等到万家从褚家脱了身，又怕被人说一阔脸就变，於是等男长女大，也就把新娘娶进了门。

於是堂堂一个扬州富商，当家主母竟是丫鬟出身。所幸万大太太虽是丫鬟出身，却也是见过些世面的，在内侍奉公婆，料理家务井井有条，出外应酬行事均颇得体。可惜褚家虽离了扬州，但在扬州的姻亲还是不少，庄家黄家娶的都是褚家的女儿。赴的宴席多了，应酬时候难免也会碰到这些人，纵是万大太太心细如发，还是有人会借着酒意说万大太太几句酸话，这种事情也不是一回两回。

万大太太受了些闲气，又不好和自己丈夫发作，也只有忍下来。偏偏别的也就罢了，等到下面两个弟弟长大毕姻，妯娌都有了身孕，万大太太却还是毫无动静。请了大夫来瞧，都说是原本身子就不好，又加上操劳过度难以受孕，这样一来万大太太极其郁闷，四处求医寻药，又张罗着给万大老爷置办妾室以图生育。

这男子家纳妾也是常事，只是万大老爷见自己父亲发迹之後，一口气纳了七八个妾，惹得母亲不快，况且这姬妾多了，难免後院就有些不安宁。既有前车之鉴，万大老爷就让万大太太不要先急着纳妾，横竖夫妻都没过三十，四十之後生子还是听说过的。

万大太太晓得丈夫心疼自己，服侍公婆就更尽心了。

万老太爷自从发迹之後，可谓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乐极之时有一日在新纳的小妾房里竟中了风。

万老太爷中风，老太太大怒，把那新纳的小妾痛责了四十板後赶出府去，又把万老太爷搬回自己房里好生服侍。

万大太太既是孝顺媳妇，自然要在公公面前日夜服侍，两个弟媳不过是略略应酬，她却是正经八百衣不解带的在床前服侍了四十来日，就是身子壮实的都不能这样熬，更何况万大太太身子本就不大好，等万老太爷有些起色，万大太太也就病倒，请来大夫百般医治都不见好，不过一个多月就香消玉殒。

虽说万老太太在那心疼孝顺媳妇没了，万老太爷却只觉得松了口气，办完丧事，万老太爷就张罗着给大儿子另娶媳妇。

第一个既是这样出身，那续娶的定要出身相貌人品都要强过这个才是。况且万家二太太是京里翰林的女儿，三太太是本城富商李家的姑娘，都是有名声人家出来的，做为长嫂的出身必要更好才是，不然怎麽压得住下面两个妯娌？

存了这个心思，万老太爷也就细细来挑，只是虽然万家大富，可毕竟是商家，又是填房，前头妻子还是个丫鬟出身，有名声的人家怎麽看的中万大老爷？

寻来寻去，虽有几家听说万家给的聘财丰厚也想结亲的，可是万老太爷又嫌他们根基不好，寻了几个月，听说本城陆编修辞官回乡，家里有个庶出女儿年方二九，守着望门寡没人敢求娶。

万老太爷巴巴命人拿了钱财前去说亲，陆编修虽名声清贵却是个穷官，瞧见那银子已经动了心，等再听到媒婆说万家如何富有，这姑娘一过门就当家，到时自会帮衬娘家等话，陆编修只觉得银子在自己眼前飞，又觉得有了这些银子铺路，到时就能多钻营些肥缺，那时自家何愁晚年。

陆编修这里笑得眼睛都眯了，刚要应下时丫鬟就来报太太不许，陆编修还想振一振夫纲，太太就拿着扫帚出现，要把媒婆打出去，说就算女儿烂了臭了也不能去填个丫头的房。太太闹起来还不算，女儿的亲娘也在那哭哭啼啼，一家子哭个不休，陆编修见妻也不贤了，妾也不美，只怕自己还没谋到肥缺这後院就不稳，也只能舍了钱财，抖着手回了这门亲。

媒婆见到手的赏钱飞了，身上还挨了陆太太几下，嘴里骂个不休，回到万家加油添醋的对万老太爷一说，气得万老太爷登时手就发抖、眼翻了过去，又中了风，此次却比不得上回，万老太爷在床上躺了不到半个月就撒手而去。

为寻门亲事竟把自己父亲气死，万克己顿时只觉心灰意冷，等到孝满，绝口不提娶妻的事，自己带了银子去浙江一带采买货物，借此游玩好让心里郁结散去。

扬州城里都传说这万克己只怕经此一事，不好女子而爱上了娈童，谁知过不了一年，万克己再回扬州时，船里竟带了个美貌女子，说是在苏州纳的妾，一时这流言又换成别的，也有媒婆见万克己那颗心重新动起了，只盼能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万克己结一门亲，好赚一些赏钱。

只是不管外人如何议论，万府内又是另一种情形。

初雪站在廊下已足足两个时辰了，双手依旧垂在两侧，头微微往上抬一点点，如同当年服侍庄老太太一样一丝不苟。身上的衣裳也是一色素净，蓝色滚了月白色边的偏襟袄，粉色裙子下面露出一点点的黑色鞋尖，连发上戴的红绒花也和原来一样，只是耳边已经没有了石榴石的耳坠，取而代之的是一对小巧的珍珠耳坠。

这是扬州一年最好的季节，柳絮在风中飞舞，随之而来的还有花香，几只蝴蝶在追逐着柳絮，可风带来的不光是花香，还有那挡不住的窃窃私语。

「这人就是大老爷从苏州带回来的那个船娘，瞧着也不是那种轻狂的人。」说话的少女声音甜美，听起来像是得脸的丫鬟。

接着有个稍微尖刻的声音响起，「姊姊，你别看她这样沉静端庄，都是装出来的，做这样生意的人怎麽不会装呢？」

声音虽然细碎，却清晰地传进初雪耳里。

初雪还是站在那里，维持着同样的姿势，甚至在那两个丫鬟说着话走过自己身边的时候，面上神情还是一样淡然，既没不高兴也没刻意去逢迎。在这种大宅院里生活，她学会的第一件事就是不动神色，这样的闲言碎语别说给她添麻烦，就连记得都不需要。

虽然已经回到扬州，但她已经不是当年庄老太太身边得脸的丫鬟了，而是万家新进门的妾，哦，不对，连妾都还算不上，还没见过老太太，也没生下儿女，要是万老太太一个不高兴，她还是能转手被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