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打地铺的新郎
宋青树一直强调自己是被白争这个人贩子拐带到滇南的,不接受任何的辩解。
白争认命说自己估计是全国上下胆子最肥,混的最差的人贩子,别人都拐妇孺,自己拐个壮汉,壮汉也就壮汉吧,还是个公安大学毕业的官二代,甭说废物利用了,连二手转让的机会都没有。
尽管两人互相嫌弃,但却依旧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当初万不该上白连山那孙子的当,做个劳什子的邬棚派出所民警。
“谁特娘的再跟我提乡镇单位巴适,闲职闲岗,老子把他狗腿撅折。”一身警服的宋青树懊恼不已。
挂牌辅警白争连连叹气。
邬棚镇是滇南省兰陵的一个小镇,说是镇,倒不如说是村,地处山区,交通闭塞,居民贫困率达到了百分之五十,地区在市政府的整治名单上名列前茅。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却住着一位大人物。
滇南省是少数民族聚居地,在新中国改革开放前期,几乎每一个少数民族都有一个头人,官称土司,算是滇南一带最主要的执法者和卫法者,协助中央管理。后来法制健全,全国上下的警力布置趋于完善,土司一职才被取代,而白山养,白老,就是白族的最后一任土司,现高龄八十九岁。
昨天,白老的大儿子在村里举办婚礼,第二天早上七点二十五分,派出所接到报警,新郎被人杀害。这是刑事案件,要转交刑事部门来处理,但是地方派出所还是要出面,协助调查。
邬棚镇的派出所所长白杨是白山养一手带出来的,师傅家出了事儿,着急上火免不了,但是最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他了解白山养在这一带的影响力,虽然是土司这个官职已经被撤免,但老人在年轻时为族人乡亲们做的事儿,还是让大家对这位老人保留着最初的信服和敬仰。他的接班人遇害,这事儿真要往大了说,县里,市里都有点儿挂不住。当天,连带白争,宋青树在内,所有能够出警的人,全都被撵了出去,
听上去是很多,但是实际上只有五个人,派出所里的人本来就少,多数都是身兼数职,偶尔人手不够,还得临场客串。
与他一同的其余四人分别是白连山,陈幺,还有两个非正规警制人员,帕所,白争。
一般情况来说,只有在县级以上公安机关的刑警队里才会有专门的法医配备,而邬棚镇派出所却存在了一个特例,帕所老头。一个彝族老汉,流浪到村里的赤脚医生,懂得许多不为人知的土方子。在滇南,精通药理药性的人远比其他地方要来得多,药物逞凶的例子比比皆是,帕所的存在,往往能帮助民警少走许多的弯路。
临到白山养家,宋青树还有点缓不过神,昨天他还被白争拉来喝了顿喜酒,到今天就变成了丧饭,转变之大,让他这个在学院里纸上谈兵四年的“高材生”难以适应。
白族大院的建筑风格大多以长三间,一正两耳为主,白山养家遵循后者,大厅对门,两侧耳房相对,院子悬挂的大红绸还没有撤去,相比昨天,只是稍显冷清。看到民警进院儿,守在院墙边儿窃窃私语的一众长工顿时噤声。
案发现场在大厅,因为白山养是过来人,即使悲痛交加,也晓得保护现场,刚过门的新娘一身大红喜装,被迫停驻在门外,痛哭不止。
白连山:“爷。”
强忍眼泪的老爷子示意不要耽搁时间,一行人便直接进了大厅。
大厅里的布置很简单,几张红木椅子分列两侧,一直排到后堂,堂上挂了一副很大的老画儿,虎啸山林。画下有一长桌儿,桌上摆了一碟白族特产的花糕。
新郎的遗体就横躺在大厅的地面上,颈部有一道触目惊心的伤口,初步判断应该是割裂伤,鲜血从中外涌出来,却没有在周身晕染,因为在他的身下垫着一床对叠的龙凤被褥,因为浸透了人血,红得十分妖冶。在被褥上横栏着一方黄木小桌儿,可能是因为使用时间过长,沁色发暗,桌上摆放着一个青瓷茶杯,杯盖倒置在一旁,杯子里仅剩半杯凉茶。从杯底沉淀的茶渣来看,这位长兄倒是不怎么钟情于喝自家茶田里特产的普洱,八成儿是外茶。此情此景,倒是变相的应了那句老话,人走茶凉。
陈幺是年初才进的派出所,看到这一幕当即有些承受不了,碍于警务人员的身份,没有即时退出大厅,憋得辛苦,脸色苍白如纸。
白连山:“是谁第一时间发现新郎死亡的?”
与新娘站在一起的一位妇人应声:“我。”
“个人信息。”
“罗欣,三十五岁,丽江人,新娘的大嫂。”
“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况。”
“早上七点的时候,我从新房里出来,准备叫妹夫起早跟妹子一块儿去给白爷上茶,在门外头敲了半天,没人开门,我心想可能是他昨晚喝多了,睡得死,就直接推门进来了,哪知道,这人就......”
白争打量着眼前这个看似只有三十出头的女人,面容清丽,脸上根本没有农村妇女该有的那份风霜,面对民警的盘问,以及地上躺着的尸体,眼睛里居然没有丝毫的慌张。
“新郎是打算在大厅打地铺?”
罗欣:“是,是我们那边儿的习俗。新婚夜里新人不能同房。”
听起来好像惊世骇俗,但实际上,在少数民族聚居的滇南,保留这个习俗的村子并不少见,光是白争知道的,就足有十五六个,其中一部分是因为民族习俗,而另一部分则是更加的让人咂舌,新郎新娘不仅不会同房睡,而且会让新娘同其他动物一起过新婚夜,比如,报喜公鸡,怪诞归怪诞,但绝大部分的人还是可以理解,都是为了求个好的寓意。
说话的功夫,帕所老头儿已经在新郎的遗体上有了发现,“从右往左剌的,应该是个左撇子。切口粗糙,估计是把钝刀。”
调整良久的陈幺闻声环视一圈儿,把目光从新落在罗欣身上,“连山哥,乡里乡亲的都熟悉,这院儿里没有左撇子。”
宋青树:“你看新娘的左手。”
白争早就留意到宋青树的眼神,一直在上下打量那位刚刚过门儿的新娘,这位“高材生”什么性子?看到漂亮姑娘那眼珠子就不听使唤,看来倒是误会了。
新娘的手很白,手指修长,说是纤纤玉手,一点不夸张,但是细心点看,就能看见她的左手掌心外侧有着很多细小的伤痕,不知从何而来。这一发现立马让白争警觉了起来,纵使直觉告诉他新娘不太可能会是凶手,可事实摆在眼前,也不得不正视。
“我家妹子不是左撇子,她会养虫,手上的上是虫子咬的。”罗欣见状赶忙替依旧泣不成声的新娘辩解。
白争瞬间想到了什么,但他又不敢确定,“养虫?”
罗欣点点头,“我们是苗族人。”
在云南,会养虫的人不多,但就算不多,那也分几家来算,用自己的血养虫的,却只有苗家一支,或许外人不晓得苗家养虫是个什么概念,换个说法,网络上盛行的蛊,说得就是苗家虫!
知晓了这个消息以后,白争忍不住多看了那位新娘两眼,鹅蛋脸,琼鼻樱唇,哭起来梨花带雨让人心疼,和武侠小说中描述的蛊农相差甚远,但是白争不是那种完全没有接触过苗族的傻白甜,他甚至知道一些就连现今苗族后代都不晓得的秘密。所以在他看来,罗欣说得,多半是实话,整好对应了苗家姑娘出嫁,新婚夜不与新郎同房的习俗,而且,一般情况来说,还会有姑嫂陪同,说是说怕新郎晚上急性子,但沿用到现在,其实也就是习俗的一个形式罢了。
陈幺自始至终都对这位送新娘的嫂子抱有怀疑,这会儿看到她替新娘开脱,把所有嫌疑都揽到了自己身上,反倒是觉得她不那么像杀人凶手了。
白连山:“除了你,还有没有其他人送亲。”
罗欣摇头:“她老父跟大哥走得早,家里只有一位不能下地的娘,除了我,没别人来了。”
宋青树打量了罗欣两眼,自知就算盘问她左右手的问题,得到的答案也不会如意,“宴客名单有么?”
“有。”
宋青树捏着手里的红纸,上面写满了人名,白争也站在他的身侧一同端详,从头到尾,每一个都是他熟悉的同乡,细细的盘算下来,根本没有符合条件的人选。
“你确定?”
陈幺正忙活着给大厅里的每个人做口供,当他问到白山养的次子,也就是新郎的弟弟时,有了发现。
“争哥,他说昨晚好像在东墙头看到过一个人影儿,眨眼就没了,他喝了不少,以为是自己眼花。”按理说白争一个辅警,在五个人中的地位应该是垫底的,但是为首的白连山却对白争十分客气,一口一个争哥的喊,陈幺作为派出所里年纪最小的,自然也要喊上一声哥。
白山养的两个儿子关系并不好,因为死者白卫梁是长子,家里老爷子格外看重,次子白东原打小儿受到的待遇就矮哥哥一头,故而兄弟两个隔阂不浅。白争知道他,这个人平日里不怎么喜欢同乡里人打交道,性子内敛。兴许是因为晕血,白东原此时的脸色和陈幺有的一拼,坚持到口供录完,转身直奔厕所。
一行人从大厅转战东墙,在东墙的墙根处,植种着一丛白杜鹃,正值盛放时节,香气扑鼻。白族人喜好吃花,白杜鹃可以做花馒,故而几乎每家每户都会种上一些,但白山养家人多口多,这一丛起码能供应百来只馒头。
因为花朵是纯白色,所以只要稍加留心,夹杂在其中的红色就相当刺眼,白争第一时间看到了紧贴墙边的一株杜鹃,花朵半红,分明是人的血液浸染而成。小心翼翼的涉身花丛,拨开顶上的乱枝,果然,一把沾满鲜血的柴刀,展露在众人眼前。
对应帕所老头的说法,凶器有可能是把钝刀,这柴刀刚好对号入座。
这么说来,白东原看到的人影八成就是凶手了,可到底会是谁呢?两种可能,第一,确实是有外人混进了院子,并且行凶。第二,凶手就是宴客名单上的人,甚至有可能,是他们自家人,只是在作案时,刻意使用了左手刀,混淆视听。
白争看了看正在大厅里忙碌的帕所老头儿,派出所里有这么一位非正规编制的法医,村里人尽皆知,倘若真是刻意使用左手刀,帕所老头儿倒是变相得给凶手打了掩护了。正当他越发相信事实如此的时候,去而复返的白东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隧即向民警提供了一条重要信息。
邬棚镇是没有左撇子,但是翻过山头,来园镇有。
原来,在新郎白卫梁结婚以前,有过一次恋爱,对象就是来园镇上的,本来是一段挺好的姻缘,可惜白老爷子没相中这个儿媳,故而棒打鸳鸯,引得女方跳河自尽。而白东原交代的左撇子,就是那姑娘的大哥。
“那人是个痞子。”白东原陈述完毕。
白争和宋青树对望一眼,就差没有异口同声的说,是他了。
八点半,县里的人赶到了,简要的跟来人交代了一下情况,留下部分警力保护现场,其余人顺着简陋山道,直奔来园镇。
白争和宋青树蹲在大院儿门前,叼着烟屁股有一搭没一搭的聊。
“争子,你们白族的姑娘都这么贞烈?殉情是不是常有?”
白争吐了口唾沫,“屁,我跟你说千万别带着有色眼镜看同胞,现在是什么时代了,信息这么发达,跟外界接触的越多,彼此之间的思维习性和个人觉悟差距也就越小,这是个例。”
宋青树正色:“白争同志,烤了两年串儿让熏出脾气了不是?我这是褒不是贬,怎么还没听出来呢?”
白争把手里的烟屁股往地上一拧,瞟了一眼满脸正气的宋青树没再吭声,邬棚镇居住的村民多半都是白族民家分支,相比白族勒墨,那马两支,已经算是汉化程度最高的了,但是不得不承认,差异还是存在的。白争不喜欢别人对他的白族身份加以褒贬,那会给他一种疏远的感觉,故而宋青树一提,他就有点儿恼。
从来园镇抓回来的人叫朱添,为了方便办案,县里的同志就在邬棚镇派出所驻扎工作,白争见到了那个头号嫌疑犯,人长得很高大,国字脸,胡子拉碴,精神状况不是很好,看上去像是酗酒过度。
审讯室里一共四个人,除却主审,速录员,还有就是白争和朱添。县公安局里过来的同志多半是外面分配过来的,少有几个当地的白族人,都很年轻,朱添打小儿就在来园镇蹲着,一口地道的土话,把刑事部门的人说得一愣一愣的,无奈,派出所出了个人,白争,自告奋勇。
当朱添知晓了柴刀上的血经过化验与死者白卫梁吻合时,情绪波动很大,说话断断续续,白争翻译得很辛苦,历经两个多小时,总算是搞了份完整的口供出来。
出了审讯室,宋青树就迫不及待的贴上来了,“怎么样?”
白争简要的做了复述。
在今早凌晨,朱添确实去过白山养家。但是他却说自己并没有杀人。
按照口供,朱添当时确实存有杀人的念头,他甚至去厨房找好了趁手的家伙,也就是白争发现的柴刀,因为不清楚苗族有新婚夜新人不同房的习俗,故而理所当然的直奔新房而去,可就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退却了,翻身出院,并且把柴刀丢弃在了花丛里。白东原看到的那个人影,就是他。
至于为什么退却,白争再次想起了方才朱添那战栗的眼神,“警察同志,我交代,我全都交代,我是去过白山养家,但我没有杀人啊!当时是在气头儿上,我妹妹,她......我真的没有杀白卫梁,不敢啊我,警察同志,我,去的时候,推开门,有一张大红的台子,台子上有面镜子,镜子前头,放着很多小瓶儿,我就瞅着那个新娘,割破自己的手,正在挨个儿往里滴血!这我知道的,她跟咱们不一样,她不是一般人!她会养蛊,我要是害了白卫梁,她一准儿找人来报仇啊!所以就跑了。你们把我抓来了,没关系,一定要派人看好我的老父老母,最好遇见苗人就逮起来,我们这儿不来苗人的,要是来了,肯定就是报仇的,他们杀人不见血的,不见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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