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蚌寺看晒佛(于坚)(1)
俗人到西藏去是要有缘分的,那是海拔平均在四千米左右的地区,要冒生命危险。而到了西藏,要看到一年一次的晒佛更要有缘分。即使到了西藏,也遇到了晒佛,也未必就与佛有缘。晒佛的日子不会在报纸登广告,这事已经搞了千百年,当地的人都知道。知道的就知道了,不知道的就不会知道。
和我同去的一个电视小组,整天在拉萨采访,却没有人告诉他们晒佛的事,在西藏人看来,这是一件太阳到一定时刻必要升起来的事,没有必要特别地告诉人。这个小组没有拍到晒佛,是因为他们凡事都要“知道”。所以老是不知道。我也问,我觉得在西藏这样的地方,一个俗人还是保持一种问的身份,不知道为好。但问也有两种,一种是问“什么”,一种是问“如何”。像“为什么要晒佛”这样的问题,其实是不会得到回答的。我的问是关于“如何”的,是问路,而不是问道。我问,如何才能到哲蚌寺去?于是我得到了回答。即便我今天写晒佛的事,也不是要回答,我不知道,我只是描述途中所见。即使知道了晒佛的日子,也不表明你就有缘分,和我一起问路的几个同事,其中有两人,一个在晒佛的前一天,接到家里的长途电话,说他的父亲病危,他只好当天乘飞机回去了。另一人则连夜闹肚子,直闹得浑身虚脱,在黎明前送到医院去了。在西藏这样的地方,有些事你不能不相信。这种事你也许会觉得不过是偶然,但如果你是在一个海拔四千米的地区,一个人人都信神的地区,又是一年一次的盛事,你也许就会相信一切都有神在安排了。
1994年8月9日凌晨5点我在拉萨的一家旅店里起床,在一片漆黑中混入一群人,跟着走。这是一群浑身散发着酥油味、沉默不语的人。在黑暗中,我闻着他们,跟着他们往一个方向去。那个方向是北方还是南方我不知道,周围充满很重的脚步声,听得出来有很多的人从不同的方向在汇集到一个方向。我的脚在动,并逐渐吃力,在走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发现我们已经离开了平地,上了山。仍然是一片黑暗,但已可隐约看出一些石头一样的黑色背脊。山不陡,但海拔在一厘米一厘米地升高,我呼吸急促,肝部不适。走几步就要停一阵,我最先跟随的那些人早已弃我而前,但同样的气味又成为我的向导,我看不清是谁在引领我,我只知道是一种混杂着酥油味、羊皮味、汗味的气体在引领我。但随着山的升高,光也开始彰显被黑暗所遮蔽的事物和动物。我渐渐看出,我已置身于一座石头山的中部,在南方大约四五公里的地方,圣城拉萨正在从黑暗中上升。拉萨河呈现为一条银色的光线,环绕在拉萨的腰部。人们已经汇合在一条通往山顶的黄土宽道上,大道的两旁,不时可见盘腿而坐的香客,有人在他们的面前投下钱币。也有人在大道中央兜售柏叶、哈达。人群越来越清楚,从1个月的婴儿到90岁的老人都有。有藏族人,有僧人,也有汉人和外国人。天明亮了,是蓝天,我已置身高处,抵达哲蚌寺的门外。向下看看,哦,这么高,如果是在白天上来,我恐怕走两步就要歇一回,在半山就要躺下。黑暗可说是一种精神力量,它掩盖具体的事实,让人在幻觉中征服了许多他在事实中无法征服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