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哲蚌寺看晒佛(于坚)(4)
当你抵达一座辉煌的神庙之前,周围的建筑并没有什么暗示,在那些幽暗、狭窄的灰色石头墙壁之间走着走着,转眼之间,一座金碧辉煌的神庙就出现了。
我进入这些不知名的神殿,仿佛在那些有着几千年历史的幽暗、烛光和无所不在的酥油味之间,心中充满的是恐惧和兴奋,我忍不住想下跪、叩首;想许愿,想求这些不同凡响的神保佑我从此闲着吃喝玩乐;离神位这么近,内心却全是最世俗的念头。
在日常人生中远离神的人们看来,神是一种现世的存在,它司掌着对善与恶的审判,并且它就住在神庙里。
在神庙以外的地方,人可以对神不恭不敬,在神庙里他就得诚惶诚恐,他对此地是又怕又想,他们对神的了解无非来自幼时的道听途说罢了,他们凭着从老一辈那里听来的传说相信,到这里来,就像吃补品一样,会有某种好处。
而他们一生中又恰恰难得有几回到神殿里来(何况还是西藏的神殿),平时也不会读有关的书,对宗教方面的一套规矩、操作方式也是略知一二。
因此一个俗人在神庙里的心态是既恐惧害怕又万念俱生;他一方面处处小心,惟恐动作不周得罪了神祇;又懵懵懂懂,面对那么多或慈悲、或狰狞的神像,不知道拜哪一个好,不知道磕几个头才对,只好摹仿别人。
另一方面又要抓紧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许几个最关键的大愿:一叩首,保佑我发财;二叩首,保佑我老婆;三叩首,保佑我生儿子……说不定出了庙门,就烦恼皆空,只消去享荣华富贵去了。
这等俗人由于心理负担太重,所以往往从庙门出来,一个个面如死灰,并且还要有好长一段时间不会得安宁,因为他又要想,是不是许错了,头磕多了等等。
我是彻底的俗人,一分钟也不想成仙,哪怕放着面前有仙人指路也不想成仙。
在一阵由于遗传的惯性所致的动摇之后,我终于克制了想磕头许愿的骚动,在神殿里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起来,抬起头来细看,才看出那些个坐在神座上的全是人模人样,只是少了人的生动,我说不出它们是好看还是难看,它们不动,我就无法用词语来区分或描述它们。
我惟一可以与神殿交流的方式就是抚摸。
我发现所有的西藏人都在抚摸,只要是人的手可以够到的地方,都被抚摸得光滑发亮。
人们用手去抚摸神的脚、饰物;抚摸那些来自过去时代的历史;来自西藏各地,来自印度、尼泊尔的黄金、宝石。
抚摸墙壁、布、丝绸、柱子、门、门环,跪下来亲吻门槛。
人们的手上粘满酥油,弄得整个殿内,位于人的高度范围内的什物都油腻腻的。
这些抚摸者与我们不同,他们的抚摸是一种日常行为,他们在神位前抚摸,不在神位前的时候也在抚摸。
我曾在拉萨看到过这些抚摸者,他们从早到晚,每一天都在对着大昭寺做五体投地的叩拜,这是一种很需功夫的体操式的运动。
我曾摹仿着做了几个,弄得我双膝和腹肌生疼了几天。
他们每一个都一丝不苟地做,甚至还有专门的叩拜工具。
经年累月,地上的石板竟被手磨出了深深的槽。
我见到许多衣着褴褛的香客,靠乞讨度日,但他们脖子上挂着的念珠却价值上万,卖掉一颗,就足以令他们过上俗人们在神位前所乞求的那种生活。
而据说,那些价值惊人的珠宝,仅仅是为了有一天“扑通”
一声扔到神湖羊卓庸湖里去,献给神。
这些抚摸者对于我生活的那个世界,是陌生的一族,是不可言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