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长(2)
我们两人后来越聊越投机,竟成了最要好的朋友。经常是温着半截功课,忽然来了烟瘾,我们俩就互相招呼一下,一起到操场上去散步抽烟,互相说些有趣的事。他讲云南,我进内蒙。风土人情,荤素笑话,什么都有。小波那篇杂文开头讲的叫驴之过冀北之野,而马群遂崩,就是我讲给他的。他讲在街道工厂时的师傅有句口头禅:“子曰,完蛋操也”。他这位师傅老想请病假,病状是:“看天蓝色,看地土色,蹲在茅坑上什么都不想吃”。这些故事后来都入了他的杂文,仅读者捧腹。从小波嘴里听到的他这位师傅,已经不亚鲁迅的那篇《我的师傅》了。和小波在一起的时候,每逢遇到败兴的事,他总是笔眯眯地来句“子曰,完蛋操也”。
3书
小波在《思维的乐趣》里提到他们下乡时,没有书读的痛苦。我们在下乡时也有极度缺书读的饥渴感,竟把《赤脚医生手册》都翻烂了。小波在乡下时,知青被军代表管着,“假如我们看书被他们看到了,就是一场灾难,甚至‘著迅鲁’的书也不成”。
我下乡的队里有位旧世家出身的插青带了部线装的木版《红楼梦》和《三国演义》,都是一碰就酥的脆纸,黄得不得了,也没有标点符号。结果被军代表发现没收,一把投入灶火里给烧了,这套比脂胭斋本相差不远的祖传《红楼梦》和《三国演义》,就这么当牛粪干用了。这等古版的《红楼梦》全世界总共没有几套,全是各国图书博物馆里的珍藏。
上大学以后,国家百废待兴,“天下作家一浩然”的出版局面渐次打破。我们就像杰克·伦敦《热爱生命》里那个刚被营救起来,饿疯了的生还者不顾一切地寻找和藏匿食物一样,也如饥似渴地到各处搜寻可读的书。235号房间放了几个书架,摆得全是书,其中我买的最多。小波文章中提到的奥威尔的《1984年》和小赫胥离的《奇妙的新世界》就是我从外文出版社买来的过期处理的旧翻译参考资料。小波看完了《1984年》后告诉我说,他见过一份统计资料,说此书预言的一百多件事情,到那时绝大部分已经实现。换句话说,至少到1980年,这本书就已经不再是预言,而是历史了。
我和小波的共同爱好是读野路子书和读书路子野。我发现商务出版社有一套著名外国科学家写的非专业杂谈。比如马克基斯·波恩的《我这一代的物理学》,海森堡的《物理学和哲学》,尼尔斯·波尔的《原子物理学和人类知识文集》,冯·诺伊曼的《计算机和人脑》,赖欣巴哈的《科学哲学的兴起》等涂者要么是著名的科学哲学家,要么是诺贝尔科学奖项的获得者或者各科大师。这套书从50年代开始,断断续续地一直出到现在,才仅出了几十本,而且印数非常有限。我把那时出过的这套书从新旧书摊上差不多都找全了。小波看见了以后跟我说,读这种成功大科学家回过头来写的人文哲学书才最可信和最有教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