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字街头(上)(1)
对于幼年时代的周作人,台门之内,是一个世界——一个充满现世之美,却又处处散发着死尸气息的世界;台门外面,又是一个世界——一个也许更具吸引力、更有活力的、熙熙攘攘的世界。
台门所在的东昌坊是一条东西街,所谓东昌坊,是街西端的十字路口。在路口有个栅门,一到夜里,就关栅门,一般人只能从栅门的小门里进出。往南是都亭桥,往北是塔子桥,往西是秋官第、大云桥,往东就是东昌坊。
周作人说:“我从小就是十字街头的人。……吸尽了街头的空气,所差者只没有在相公殿里宿过夜。因此我虽不能称为道地的‘街之子’,但总是与街有缘,并不是非戴上耳朵套不能出门的人物。我之所以喜欢多事,缺少绅士态度,大抵即由于此,从前祖父也骂我这是下贱之相”。周作人:《雨天的书·十字街头的塔》,第65页。这里所说的“街头的空气”,即是指与市民阶层的市民文化和民间文化的精神联系,这是培育周作人的另一个不可或缺的土壤与文化背景。
这是一条不长的街道,不过十几户人家。但,一家一个世界,在日常生活的谈笑哭骂间,蕴含着市民社会特有的悲欢。
十字街头的东南角是一家老铺:德兴酒店。另一家酒店就是鲁迅笔下的咸亨酒店,设在周家新台门对面,是周作人远房本家一个秀才开设的,但没有多久就关了门。只有一间门面,门口有一个曲尺形柜台。靠墙放着玫瑰烧、五加皮等酒瓶,直柜台下面放酒坛,横柜台临街,台上有半截栅栏,栅栏里放着过酒胚。进柜台就是雅座,几个长板凳、条凳,可以坐十来个人。周作人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七八岁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到德兴去,在后边雅座里找着先君正和一位远房堂伯在喝老酒。他们称赞我能干,分下酒的鸡肫豆给我吃。那时的长方板桌与长凳,高脚的浅酒碗,装下酒盐豆等的黄沙粗碟,我都记得很清楚……连带的使我不能忘记的是酒店所有的各种过酒胚,下酒的小吃……”周作人:《过去的工作·东昌坊故事》,第33页。于是,周作人又有了这样亲切的回忆——
小时候在故乡酒店常以一文钱买一包鸡肫豆,用细草纸包作纤足状,内有豆可二十粒,乃是黄豆盐煮漉干,软硬得中,自有风味。周作人:《书房一角·看书余记·二九,记盐豆》,第102页。
此外现成的炒洋花生、豆腐干、关于小酒店里的豆腐干,周作人还有这样的有趣的回忆:“小时候听念佛老太婆说,阴间里豆腐干每块二百文。”这透露出阴间物价极高的意思,并说明“阴间的人尚在吃豆腐干,则他物准是,其情状当与阳世也无甚殊异。”(《苦口甘口·读〈鬼神论〉》,香港实用书局1973年11月版,第128页。)至于特别提出豆腐干而不云火腿、皮蛋者,乃是念佛老太婆的本色。咸豆豉等大略具备。但是说也奇怪,这里没有荤腥味,连皮蛋也没有,不要说鱼干鸟肉了。本来这是卖酒附带喝酒,与饭馆不同,是平民的所在,并不准备阔客的降临,所以只有简单的食品和朴陋的设备正相称。②周作人:《过去的工作·东昌坊故事》,第34页。
此外还有一两种则是小菜类的东西,人家买去可以作临时的下饭,也是很便利的事。……其二名曰时萝卜,以萝卜带皮切长条,用盐略腌,再以红霉豆腐卤渍之,随时取食。此皆是极平常的食物,然在素朴之中自有真味,而皆出自酒店店头,或亦可见酒人之真能知味也。②
在十字路口的东北角,有一个水果摊,主人名莲生,所以大家并其人与摊称之曰水果莲生。东昌坊距离大街很远,临时想买点东西只好上水果莲生那里去,其价钱较贵,也可以说是无怪的。但也就因此有人说水果莲生所卖的水果是仙丹,所以那么贵,又一转水果莲生也被称作华佗了,因为仙丹当然只有华佗那里发售。其实,所谓华佗“仙丹”都是最普通的水果,销路最好的自然是甘蔗、荸荠,其中更以甘蔗为大宗。此外还有初夏时节的樱桃,体格瘦小,面色苍白,引不起诗人的兴趣来的,却大为孩子们所赏识,一堆一堆的也要销去不少。直到晚年,周作人还深情地回忆说:“我至今不稀罕苹果与梨,但对于小时候所吃的粗水果,还觉得有点留恋。顶上不了台盘的黄菱肉,大抵只有起码的水果店里才有,我却是最感觉有味,因为那是代表土产品的……所谓土膏露气尚未全失,比起远路来的异果自有另外一种好处。”周作人:《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556,甘蔗荸荠》,岳麓书社1988年1月第1版,第623页。
和水果摊在一起的,还有麻花摊,这也是周作人幼时爱光顾的地方。他介绍说:“乡间制麻花不曰店而曰摊,盖大抵简陋,只两高凳架木板,于其上和面搓条,傍一炉可烙烧饼,一油锅炸麻花,”“做麻花的手执一小木棍,用以摊赶湿面,却时时空敲木板,滴答有声调,此为麻花摊的一种特色,可以代呼声,告诉人家正在开淘有火热麻花吃也。”“麻花摊所制各物殆多系寒具之遗,在今日亦是最平民化的食物,因为到处皆有的缘故,不见得会令人引起乡思。”但勾起周作人回忆的,却是“小时候曾听老妪们说过”,这类油炸条面食,或呼为“油炸鬼”,据说“当日秦桧既死,百姓怒不能释,因以面肖形炸而食之,日久其形渐脱,其音渐转,所以名为油炸鬼,语亦近似”——但周作人对这类传统是不以为然的,他以为,“这骂秦桧的风气是从《说岳》及其戏文里出来的”。周作人:《苦竹杂记·谈油炸鬼》,第79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