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穹顶
关于龙首谷,就算是孟门也知之甚少,他一再强调自己的老师卢其才是真正的博学之士,无所不晓。对于这个高深莫测的老师形象,众人显然一时半会提不起兴趣,大家最关心的重点仍然是近在咫尺的这座——千石岛。
即便隔着一条不算窄的环形海面,当涂仍然认出了岛上最外侧树皮灰褐间的白蜡树,他对海岛上应该长出什么样的植物并不了解,只是本能地觉得白蜡是一种长在山间的植物,不应该出现在这座海岛上。这是一座疑云密布的小岛,透过透明的罩子看它,岛上林木居然有风拂动的迹象,树枝摇曳,树影低垂,林间惊起一群通体漆黑的小鸟,在上空盘旋一阵,又落了回去。
当涂极其诧异,连忙出声打断了孟门的回忆:“你们看,千石岛上好像有风!”
周饶顺着他手指方向望去,沉吟道:“既然有风,那就一定有缺口。”
莫渠望着他们俩认真笃定的模样,缓缓摇头道:“我第二次走到‘穹顶’时就发现了,之后一直没能找到这个所谓的‘缺口’,这风也许是从里面刮起的……”
一座完全密封的岛能自己产生风?当涂哑然,却也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发现自己仿佛一个手捧砂砾站在沙滩上的稚童,原本以为自己手握世界,直至今日才恍悟自己见到的不过九牛一毛、沧海一粟。
孟门叮嘱其他人注意脚下陷阱,同时继续为他们解疑答惑。
“《石门圣经》虽大部分是胡言乱语,但里面有些内容却值得深思,譬如《圣经》上说龙首谷中的鸟鸣为千石岛人所建,用作制造一种永恒不灭的火种。千百年来,因为没人能进入鸟鸣内部,里面是否有火种,火种呈现一种怎样的姿态,都不为人知。”
“有这种火种,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消灭大陆上的饥饿与贫穷?”这是首领派遣当涂出海探险的理由。他问出这个问题就后悔了,如果大陆上就有这种东西,那他们为什么还要花费如此代价,出海来千石岛寻求“宝藏”?
孟门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好几秒,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染上一层寒霜:“卢其老师说……鸟鸣里确实有火种,但这火种不是我们可以掌控,它极度危险,放出来足以……毁灭所有人。”
当涂见过铺天盖地的山火,火借风势,所到之处片草不留,周饶见过海上风暴,黑云压城,狂涛怒吼,雷霆万钧,两人所能联想到的“毁灭”便是此番场景。
莫渠依旧保持默然,一张苍老的脸庞似是足以抵挡所有惊涛骇浪,他问孟门:“那个叫卢其的人,可教过你如何登岛?”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波澜不惊,淡然得让人心悸。
孟门停下了脚步,再也不肯往前走。拴在腰间的麻绳瞬间拉扯住其余三人,所有人都跟着他停在原地。孟门没有回答莫渠提问,他怔怔地望着“穹顶”,望向千石岛内部,仿佛要透过层层叠叠的树林,将目光洞穿过去。他忽然感到自指缝脚尖传来的一股疲倦,他原以为自己此次出海一定能解开心中疑团,路上再遇如何艰险,都不能阻止他前行。
“孟门,你虽聪慧,但对千石岛执念过深。‘慧极必伤’这四个字,你可知其含义?”
“学生不知,学生只知什么叫百折不挠,寻根究底。”
轮椅上的老人长叹一口气,挥手将他赶了出去。
这是印象中自己唯一一次顶撞老师,在孟门心中,卢其是这个世界上最值得敬仰的人,他学识渊博,备受族人敬重,孟门还是孩童时就喜欢坐在他膝下问问题,天为什么蓝的?叶子为什么会在秋天变黄?龙首谷里真的有妖怪吗?当然,他问的最多的还是千石岛,千石岛长什么样?千石岛上有神仙吗?要怎么才能到达千石岛?卢其总是摸着他的头,柔声笑道:“这真是一颗充满了疑问的小脑瓜。”
随年龄渐长,孟门提出的问题越来越深奥也越来越尖锐,卢其在面对某些问题时,不再知无不言,他始终不愿意告诉孟门前往千石岛的方法,有时候被年轻人逼急了,老人就会拉下脸来,厉声厉色道:“我不知道!我没去过什么千石岛!”
但孟门知道,他一定与千石岛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据族中长辈说,卢其在大约五十年前的某个春天突然出现在龙首谷谷口,是碣石的采药人将他救了回来。卢其下肢患有残疾,双腿如竹竿般纤细,无法行走甚至站立,族人在他的指导下为他做了一个带有两个轮子的座椅,卢其向大家介绍说:“这叫轮椅,族里若是有腿脚不便者,都可以让家人做一个试试。”这是他第一次扬名碣石,族里不少学者、长老、医生、老师都赶来拜访这位“能造出会跑的椅子”的贵客,在与族人一同生活中,卢其还教会了大家许多技巧和工具,譬如更高效安全的酿酒方法、自动打火工具、带飞梭的纺纱机、木质石板印刷机等,他就像一只百宝箱,肚子里装着大千世界,应有尽有,五花八门。
总有人按捺不住好奇,问他来处,他就说自己来自龙首谷,是阳山人的后裔。碣石人听到“阳山”二字后便不再多问,以免戳人痛处,只在心中暗自感叹不愧是传说中的阳山人。
只有孟门对此回答不以为然,他知道龙首谷内除少数流浪者、拾荒者之外,根本不存在定居其中之人,卢其这明显就是敷衍。再者,如若真如他所言,出生并长于龙首谷,他拖着这双病腿又是如何在那般恶劣的环境中生存?
小孟门不止一次追问卢其:“你有家人吗?你的父母呢?需要我去帮你找他们吗?”
每当这时,一贯儒雅从容的卢其都会稍变脸色,然后以一种极不自然的笑容应对孟门:“他们在我很小的时候便出门远行,至今杳无音信。”
于是早慧的孟门第一次知道了卢其的软肋。
孟门一天天长大,卢其也日渐衰老,原本满头青丝变作白发,光洁的额头上爬满了皱纹,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谈吐清楚,思维敏捷,只是对孟门关于千石岛的提问越来越不见耐心。直到孟门站在老人面前,以一种近乎决绝的口吻宣告自己将作为勇士一员前往千石岛,老人终于如卸了力般瘫软在座椅上。
“那里并不是什么世外桃源,你若见过了,便再也回不到陆地。”
彼时孟门只以为这是老人的贪生怕死,至此,卢其在他心中完美无缺的形象增了一条裂纹——性格软弱。
孟门终究还是高估了自己。
他的眼中蒙上一层凄冷,声音幽晦不显:“卢其……老师没有教过我登岛的方法,他只是一再告诫我,不要踏上这条旅途。”
红日西沉,四人花费比预期更长的时间来到“穹顶”面前,当涂张开手掌,小心翼翼地触碰“穹顶”,惊讶地发现“穹顶”居然不是预想中的坚硬如铁,而是柔软……并且带有温度,就好似有生命一般!周饶皱着眉用力往里按了下,“穹顶”并未有明显的形变,但手中的触感却是柔韧无疑,视觉与触觉的反差吓得他赶忙缩回手,往后踉跄了半步。两人同时将目光投向孟门,孟门看了眼他们,伸手触碰。他把手置于“穹顶”之上,感受数秒后,眼神逐渐由惊讶转为释然。
“这是一种大陆上没有的材料,如果我的推测无误,它应该可以吸收来自外界的攻击,比如强风、海啸、人为撞击等。”
莫渠站在年轻人身后,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微张双眼,冷冷盯着这道让他出海七次而不入的“穹顶”。难怪之前不论用刀砍还是火烧,都无法打开这层壳子。孟门的解释无疑让他心中早已死寂的火种再度点燃,并对“穹顶”之内的千石岛,产生了更加浓厚的兴趣。
周饶屏住呼吸,蹲进水里,顺着“穹顶”根部用双手刨开砂石,他想从“穹顶”下方潜入。莫渠仍旧站在一旁一言不发,这些方式他都尝试过,但他无法保证此次是否有效,所以并未出手制止,就像他曾不止一次见识过海底忽然升起一排箭簇,却一直没能摸清这机关的触发条件或时间。
周饶浮上水面换气,复又潜入水底,这样几次来回后,终于放弃,瘫坐在海水中,大口喘起粗气。
面对眼前场景,孟门顿觉手足无措,这一路来,他不断被强行“告知”自己在千石岛面前究竟是多么渺小,就像此刻,站在“穹顶”前,触碰到这层前所未见的薄膜,却无法更进一步。他知道“穹顶”这种级别的隔离措施不可能只嵌入海底浅浅一层,说不准它能够直穿海底,让不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下跑的,都无法突破这层隔阂,千石岛俯瞰众生,卑微的大陆人永远无法踏入千石岛半步。
日头渐渐沉了下去,天边涂抹出一道桃红色的华彩,四人背倚“穹顶”,望着远处海天一线,灵魂被抽离躯壳,模糊了饥饿与寒冷。
又是一次徒劳而返,莫渠最先接受这一现实,转身往小船停泊的地方迈进。
周饶赶忙站起身来,用手肘推了推身旁的当涂和孟门,剑眉微蹙,双眸在夕阳下泛出一道锐利的光:“我们得跟上老头,夜间涨潮,我们不能一直呆在水里。”
当涂和孟门这才发现海水已在不在不知觉中,由大腿根部往上的位置升到了齐腰位置,双腿早已被泡得没了知觉,腹中空空,当涂刚想开口说句好,嘴唇上忽然一道撕裂的痛意,原来是在太阳下晒了太久,加上没有进食进水,嘴角早已干裂。
他们经过海禹出事的地方时,海禹的尸首已经不见踪影。当涂四下环顾一圈,除了洒满金粉的海浪,周围一无所有。他在心中安慰自己,海禹应该只是被海浪卷走了,说不准会一路顺着风浪被卷到北大陆海岸,比他们这几个活着的人更早重归故土。
思绪纷乱,当涂脚下的步伐逐渐慢了下来。孟门回头寻人,一眼看见他如雕塑般呆立,连忙出声呼喊:“当涂,那里危险,你赶紧跟上!”
当涂从恍惚中惊醒,孟门提醒的是,此处不宜久留。他正准备迈开腿向众人方向奔去,脚下忽然传来一声低沉而缓慢的闷响,当涂心中大惊,妄图挣扎,可惜刹那间,四肢百骸已被剥夺力气。当涂感觉冰冷的海水一点点爬上身体,他惊恐地睁大双眼,看着孟门向自己跑来,内心徐徐被绝望吞没,在这个过于漫长的过程中,徒留一声叹息——自己到底还是慢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