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第二部分10(3)
再说吧,夏风赶到三伯家,灵堂已经设了,夏家的老老少少都穿了孝衣,竹青忙将夏风叫到一边,将一块白布叠成船儿帽戴在他的头上。
三婶在灵床边哭得哑了声,张罗着丧事的上善还得不停地问她:烛台在哪儿放着,那酒壶呢,得赶快派人去碾米、磨面,稻子柜的钥匙在什么地方,钱呀,得有人拿钱呀!
三婶已经昏了头,说不清个七七八八,上善就叫苦:“这雷庆出车了,梅花咋也不见个踪影,咱是没脚的蟹么”
三婶说梅花是跟车卖票去了,上善就喊夏雨,让夏雨去万宝酒楼给市运输公司打电话,要雷庆火速回来。
夏天智两眼浮肿,眼袋显得很大,对上善说:“夏雨早去打电话了,雷庆他们回来恐怕也到明天下午了,你主事的,你就指挥么,该办啥就办啥,箱子柜锁着,就当众撬开也就是了”
上善说:“那好”
真的撬了稻子柜、麦柜,撬了炕头的一个铁皮小箱,果然里边有钱,一一清点了,就列出一个安排表,把夏家的大小叫在一起,指使竹青和瞎瞎的媳妇负责去碾米磨面;庆玉庆堂去市场买肉买菜;君亭负责给亲戚朋友发丧;庆满在院里盘灶,准备柴火;文成光利翠翠哪儿都不准去,在家跑腿帮下手;大婶和四婶照看三婶;夏天智、夏天义什么都不要干,就坐在屋里;由庆金招呼前来吊丧的人。
一切安排停当。
竹青和瞎瞎的媳妇从柜子里往出舀稻子,装了两麻袋,瞎瞎的媳妇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车上放,她个头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过院门槛,二婶拄着拐杖往里走,门槛一时出不去,瞎瞎的媳妇就躁了:“娘,娘,你急着干啥么,挡我的路”
言语生倔,上善就说:“你这做儿媳妇的,对你娘就是这口气?”
瞎瞎媳妇说:“你没看着我扛着麻袋吗?”
上善说:“我能看见,你娘看不见么”
瞎瞎的媳妇说:“我说话就是这脾气”
上善说:“你咋不学学竹青?”
瞎瞎的媳妇说:“她呀,就会耍嘴!
这麻袋她咋不扛呢?”
上善说:“待老人心实是孝顺,但孝顺里还有一种是媚孝,爱说笑,言语乖,让老人高兴,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没有口还孝顺。
知道了吧?”
瞎瞎的媳妇哼了一声,拉着架子车走了。
院子里的人都笑了,说:“说得好”
上善说:“你们这些儿媳妇呀,还得我来给上课哩”
俊奇从商店买了烧纸香烛和烟酒回来,给了上善一根纸烟,说:“你话多了,快把嘴占住”
上善接了纸烟才要吸,院门外高一声低一声有人哭,就说:“亲戚这么快就来了?”
院门口进来的却是梅花,梅花身后是夏雨和赵家富。
原来夏雨寻到了在家休假的赵家富,问了运输公司的电话,给公司打电话时,公司接电话的人态度很恶劣,说:“他出车着”
就挂断了,气得夏雨骂了一句娘,和赵家富往三伯家赶来,没想梅花却搭乘了别的车进了清风街,一见赵家富就哇哇地哭,说:“家富,家富,你要救救这个家”
赵家富说:“你知道家里出事啦?”
梅花说:“我咋能不知道!
你得连夜往公司去呀!
你们是好朋友,雷庆出这事就只有靠你了”
赵家富莫名其妙,说:“你爹死了,急得到处寻你和雷庆的,我去公司干啥?”
梅花说:“我爹死了?”
哇的一声边跑边哭往家里来。
梅花一进院,见人都穿着孝衣,就直奔了灵堂,跪在夏天礼的灵床前哭得呼天抢地,谁都拉不起来。
麻巧在院子里说:“活着多给端一碗热饭,也抵得死了这么哭”
四婶赶忙捂她的嘴,说:“你三叔没个女儿,有媳妇这么哭也就够了”
就又对旁边人说:“不要拉,让她哭吧,难得今日这般伤心”
大家就不再劝梅花。
梅花的哭声拉得特别长,哭得人人都掉眼泪。
哭着哭着,人们听梅花的哭声中的话有些不对,她哭的是:“爹呀,你咋这么早就走啦,你死的不是时候呀,你儿刚刚出了事你就走啦?!
啊,啊啊,这个家完了,全完了,害你儿的人你咋不死啊,爹啊”
上善就对夏天义说:“二叔,梅花咋哭得不对啦?”
夏天义说:“哭话有啥正经的,派出所那边有啥消息?”
上善说:“现场他们去过了,也找了些人作了了解,别的情况我还不知道。
梅花刚才哭说谁害雷庆,谁害雷庆了?”
夏天义就说:“我也觉怪怪的,她是跟雷庆出车的,她回来了,雷庆咋没回来?”
上善就到灵堂后去拉梅花,说:“甭哭啦,梅花,老人已经死了,再哭也哭不活的,你是惟一的儿媳,啥事还要你管的,你起来,我有话要问你的”
梅花就不哭了。
四婶忙将孝衣帮她穿了,跟上善到了卧屋,夏天义和夏天智在里边坐着。
梅花说:“二伯四叔,我爹咋就死了?”
夏天智说了事情经过,梅花说:“我爹贩银元,一个糖也不见给孩子们买一颗,谁知道竟要了他的命!
你们报案了没,他不能这么白白就死了?”
夏天智说:“案是报了,可要想把凶手寻到,我看是难哩!
到底是先等派出所破案呢,还是让阴阳先生看个日子下葬,我们等你和雷庆的,雷庆咋没回来?”
梅花就又哭起来。
夏天义说:“还哭呀,总不是雷庆那里出车祸吧,你是跟了车的,你不是好好的吗?”
梅花才说:“不是车祸,是早上拉了客去省城,在州城和人吵了架,被人砸了两块玻璃,夏风也知道,这都是小事。
就在离开州城一个半小时后,公司路风检查队把车拦了检查;我知道公司有了检查队,可跑了几趟车却没遇到过,我只说今日总不该就碰上吧,偏偏绳从细处断,就碰上了。
查出六人没有车票,问那些人为什么不买票,他们说买了没给票,检查队就说雷庆顶风违纪,当时就扣了车,让别人把那辆车开往省城,我和雷庆被带回了公司。
后来人家把我放了,雷庆还在公司等候处理哩。
我一回到清风街就找赵家富,他在公司人熟,求他能帮雷庆说说情,没想家里又出了这事,真个是祸不单行”
夏天智夏天义和上善都吃了一惊,一时哑口无声。
梅花说:“这个家是完了,这个家是完了”
夏天义粗声喘气,猛地在茶几上捶了一拳,茶几上的一只搪瓷缸子就掉下来,在地上弹了三下,滚到了梅花脚前。
梅花把搪瓷缸子拾了起来。
夏天智忙拉了拉夏天义的衣襟,夏天义强忍了愤怒,说:“你在车上卖票啦?你凭啥在车上卖票?车是国家的,你收了钱不给人家撕票?!
家有贤妻,丈夫在外不遭横事,像你这样,雷庆不出事才怪哩”
梅花呜呜地又哭。
夏天智说:“这阵训她有什么用,屎越搅越臭的……那雷庆就不得回来啦?”
夏天义说:“这都是些啥事么!
天礼我不知说过多少回,他不听,落到了这一步,雷庆又是这样,这咋给人说呀!
以我看,案子破不破,也不指望人家破了,即便破了,人是不能生还,事情抖出来还不嫌丢人?雷庆我估计一时也回不来,他回来不回来也罢,咱们几个拿了主意,选个日子把人埋了,葬事也不必太大,从快从简”
梅花说:“那雷庆就没人管了?”
夏天义说:“我真想扇你耳光哩,啥时候了还顾及上管他,让他好好给人家检讨着,等着处分吧”
说毕,扑扑腾腾吸黑卷烟。
一根黑卷烟吸完了,夏天义说:“天智你说呢?”
夏天智说:“你说得对,派出所能破了案那当然好,但我看,以他们的人力和财力不可能出远路去调查的,那咱也就不要再去追究,也不要太声张,尽快安葬,入土为安。
雷庆的事除了咱这几个人和赵家富,不得再给外透口。
梅花你记住了么?”
梅花说:“记住了”
夏天智说:“咱现在上上下下把事情做妥,牙掉了往肚里咽,有了苦不要对人说!
上善你在这儿主管着事,我去找赵家富,给赵家富说个软话,请他连夜去公司,能给雷庆说上情就说,说不上也可以了解公司处理的意见。
就是要开除他、法办他,也得争取能回来埋葬他爹吧。
赵家富去公司要是没顺车,就让夏雨把君亭的摩托骑上送赵家富。
梅花你先拿出五千元交给上善,让上善统一安排”
梅花说:“五千元呀?”
夏天义又火了,说:“五千元你拿不出来啊?不说雷庆的工资高,光你收那些黑车票钱又有多少?到啥时候了你还是钱,钱,你没见钱把你这一家害成哈样了?”
说完,走出了卧屋,对俊奇说:“烧纸烧纸”
俊奇招呼夏家的孝子孝孙和大小媳妇们全跪在灵堂前奠酒烧纸。
顿时哭声一片。
哭声中,夏天义夏天智坐在门槛上一语不发,老泪纵横。
上善过来说:“你俩坐到堂屋吧”
夏天义站起来,却低头回他蝎子尾的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