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与内心4(1)
夜晚从机场出来,坐在民航班车上一路是灯光幽暗的。凯瑞的姨妈,从香港来到这个严重电力不足的城市。她感叹这里像个小渔村的夜晚。这倒说得比较贴切。不过,星星点点的灯火,也有一种朦胧的美。
凯瑞的姨妈在香港大学做教授。香港的教授是全世界薪水最高的。他们生活优裕、地位高,似乎没有什么后顾之忧。然而过于优裕的生活,也会影响进取心和研究的动力。这位教了几十年古典文学的教授,每次见到凯瑞都要谈及古人的养身之道与人生经验。她的干巴巴、酸溜溜的教诲,与她肥胖的外表一样营养过剩。然而她的嗓音却是肺活量充沛,如叮当的有轨电车。只是作为女人,她还没有过婚姻。虽然谈过几个男友,也与男人同居过,可一论及女人的秘密,她便立刻羞涩得如同舞台上的修女。
那时候,凯瑞还没有结婚。她看见凯瑞的男朋友余叶,便赞扬他“一表人材”。她所谓的一表人材,不过就是余叶的高个子和英俊帅气的外貌。然而,她也会挑剔余叶不足的地方。她笑嘻嘻地说余叶这个人鼻子太尖太薄,耳坠太小太硬,将来不会有什么钱。幸好余叶不是江南男人的小肚心肠,北方人大大咧咧,不在乎凯瑞姨妈如何评价。当然在同事们面前,他会吹嘘:“我一表人材,英俊帅气,哪一个女孩子看见我会不喜欢?”
凯瑞对余叶的自夸自擂,不以为然。凯瑞风姿绰约,有足够的自信。她鹅蛋脸儿,皮肤很白,身材也苗条,就是有点黑眼圈。黑眼圈倒使她看上去,显得深刻有内容。许多时候,他们两个人走在马路上,回头率很高。有些陌生人还会问:“你们是歌舞团的演员吗?”凯瑞听到这样的问话,心里自然是高兴的。然而比起母亲,凯瑞觉得略逊一筹。
母亲年轻的时候,是位很时尚的女性。她烫着长波浪,穿着高跟尖头皮鞋。西装与旗袍,都是她出席会议与听评弹时的行头。男性追随者络绎不绝。婚前往事浪漫而富有戏剧性。已经与人订婚的母亲,却被老谋深算的父亲,以一出评弹剧本将其俘虏。她的婚后再无浪漫可言,犹如一帧褪了色的照片,让岁月隐隐地泛着黄晕。而且,还承担着历史给她带来的精神压力和生活压力。谁让她的丈夫在那个时代,被定性为“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呢?
那个时候,母亲是坚韧的,有支撑的。遭受的岐视、欺凌对她来说是家常便饭。不过,家里的天气总是阴霾的。抄家之后,房子一间间地让出来,4个人挤在一个房间。父亲就在天井里找人搭了3间披房,砖头搭高的,青盖瓦顶。一间房只能放一张床一只桌子。凯瑞睡觉搭的是竹踏床,稻草做垫被。当时许多人家抄家抄光了家里的东西,都用稻草做垫被。3间披儿房,冬天很冷。母亲用纸揉皱了去塞屋顶边的漏洞。到了夏天,只感到屋里太阳很大,热得可以晒出油,但人的心里却很冷。
那个时候,凯瑞还是个黄毛小丫头。她胆子很小,像只小老鼠。欺负的人太多,连小孩也欺负他们。有个男孩向她母亲扔石头,凯瑞一反常态地说:“你再扔,我砍你。”
他说:“你敢!”
凯瑞说:“我不敢?”跑到家里拎起菜刀,冲到那个男孩面前,“我不敢?!”凯瑞说。
男孩看了看凯瑞,撒腿就逃。凯瑞虽然战胜了他,却仍然有很强的自卑感。那个时候父亲关在里面“隔离审查”,每个礼拜都是凯瑞去送换洗衣服和饭菜。
看着里面的人叫父亲出来,他们不叫名字的,叫“嘿——,你出来!”送进去的衣服,他们都要双手揉一下,饭菜也要捣一下,怕有什么纸条送进去。那时候凯瑞很小,看着他们,也不说话。他们就说:“这个小丫头蛮能干的,这么远的路怎么走过来的?”
那路确实很远,乘车要花去1角。那时的1角很值钱的。为了省下这1角钱,长长的路,凯瑞一手抱着衣服,一手拎着饭菜,小小的人就这么懵里懵懂地走过来了。
生存在这种环境里,人就特别敏感。一个小女孩,接受的不是自己心愿的,是别人强加予的。那些小孩、邻居的歧视,承受的也许就比同辈甚至父辈还多。小孩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敏感的心灵常常感到窒息。
凯瑞知道一家人中,母亲承受的歧视和欺凌最重。有一天下午,母亲哭了。她从窗口探出头去,望望天空,然后一个人自言自语地说:“天啊,什么时候会亮呀?”
母亲以为屋子里没有人,可是偏偏让凯瑞看到了。凯瑞也不知道该怎么劝母亲,心里很难过。
与凯瑞坚韧的母亲相比,她的父系的一支大多是些公子哥儿,酒囊饭袋。当然也有像父亲那样的书呆子和艺术家。他们学问都不错,却是不会处理人际关系,属怀才不遇这一类。
父亲的一个弟弟,是一位失败的画家。凯瑞叫他:可可叔父。可可叔父画下的几百幅画,至今推销不出去。前些天凯瑞听说有一位画院的朋友,想把可可叔父的一些画,推销给纽约画商。凯瑞很高兴,第二天就赶去朋友家。一路上,还为九泉之下的可可叔父高兴。无论如何总算有人赏识他的画,他该可以暝目了吧?
然而,事实并非凯瑞想象的那样。朋友说画商看了可可叔父的油画,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朋友很难过。朋友停了一会儿说,难道你可可叔父的画,真的是鬼画符一个子儿也不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