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着的自由精灵6(1)
学了一年法语的凯瑞,已经可以应付日常对话和简单的法文书写了。为了减轻阿芒的压力,她找了一份中文报社记者的工作。虽是用中文写文章,但有时被采访的人可能是法国人。现在凯瑞天天都要去上班。写作的时间,只能放到夜晚或者休息天。这让她心里有一种紧迫感。的确,在国外能坚持写作的人不多,得牺牲很多东西。生活节奏像跳舞一样快,忙生存忙许多不知道从哪儿钻出来的事情。累啊累,累得灵感也没有了。在国外做汉语作家不容易,不仅无人理睬,还得耐住孤寂和具备顽强的毅力。不像洋人一到周末就可开车去郊外,或者去酒吧。到了圣诞节、复活节还可以去地中海、南非游泳,可以去瑞士、北欧滑雪。而国外的中国作家,这时候就像僧侣一样,面壁而坐,在电脑上写着他们心灵的文字。
巴黎的冬天,不像中国江南那样阴冷。但还是冷。塞纳河畔的凉风带着水雾,透过河上三十四座桥,沿着街道直泻而来,把暮色过早地挤成黑夜,连酒吧闪烁的霓虹灯招牌也挑不起暖意。凯瑞上班离塞纳河畔不远,每天下班都要走过这冷落的街区。凉风剥夺你的自信,你看见那些乞丐和酒鬼,会觉得他们很可怜。但有时也会感到很讨厌,甚至是愤怒。凯瑞就在那个寒冷雾天,在街上听到一个声音哀求她:“小姐,听一听我的故事吧!我很痛苦。”
这条街的高楼是冷风的巷道。百货公司橱窗的灯光依然辉煌,使凯瑞很明显地看到他的醉态。凯瑞想溜进百货公司去,这时候他又说:“小姐,听一听我的故事吧!”其声音哀求中带着些凄楚,让凯瑞觉得他一定有难以承受的痛苦了。凯瑞心里想,那就听一听他的故事吧!然而不知为什么,凯瑞还是朝百货公司的大门走去。
“喂,停一停。”他急急地说:“故事很生动的。”
凯瑞停了下来。他一步步地走近凯瑞说:“我有一个中国妻子,可惜她离开我了。我是一个失败者,但我爱她没法忘记她。”凯瑞朝他看看。他继续说:“也许她从来没爱过我。她嫁给我,只是为了留在法国定居。唉,美丽的中国妻子,心真狠。”
凯瑞听不下去了。她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时间听你的故事。”
“那你难道一点也不同情我吗?”说完,他伸出右手向凯瑞乞讨:“给我一些钱吧!我给你讲了故事。”
原来是个乞丐。
这样别出心裁地讨钱,凯瑞还是第一次遇到。凯瑞愤怒地说:“没有。”
凯瑞回到家,把这事讲给阿芒听。阿芒说这也是你写作的一个素材啊!阿芒正埋头读博尔赫斯的“穴居人就是不死的人,就是沙土混浊的小溪,就是骑马的人寻找的河流……他们会神贯注,几乎看不见具体的世界。”阿芒很多年前就是想做一个穴居的人。然而,事实上他一直是个流浪的人。流浪者的形象,就像影子那样缠绕着他。他思索着作为当代人,在享受物质文明的同时,也被迫品尝着孤独、幻灭、失去自我的苦果。阿芒所写的那几个歪歪扭扭的作品,其主人公都是置身于茫茫人海,穿梭于各大城市,却时时有一种丧失彼岸的感觉。他们的心灵是漂泊的、流浪的、寻找的。他们牵引着阿芒在语言的气流中飞升和下坠,使他感受到一种内心的快乐、自由和灵魂的飞翔。所以阿芒回到家,仿佛与凯瑞竞赛谁先坐到书桌前似的。他觉得彼此相爱是孤独的。只有在一定的距离,爱才体味尤深。
阿芒时常会进入梦境。他觉得一个人活着,是由一个个梦境组成的。梦境之门,正是激活生命,充满人们的希冀之门。阿芒的想象行走着。他开始进入一部打开的书。它的迷人之处,犹如森林以迷宫似的路径,传向年代久远的未来。它的每一页都是一种新建筑,对这种建筑的阐释,其实就是对深不可测的河流的阐释。阿芒的眼睛随着书页的翻动,渐渐湿润。一个声音在地平线上出现,它以呓语般的语词宣称自己的**,将化成一个光辉的字眼,进入他所论述河流与堤岸关系的某一部著作中。然而在此之前,他还必须以一种平凡的方式,阅读他梦一般的内心。他的内心隐秘的情感,就是最亲密的凯瑞也是不知道的。在特定的场景,在情感的潮汐之间,他总是扬起风帆,随水而去。很多时候,他也许会去热爱一个他所不爱的人。他所得出的结论是:爱和不爱是混合着的。
很多年前,他就热爱过一个他所不爱的女孩。那天女孩站在湖边的银灰色栏杆前,静静地观察湖面上哧啦啦飞起来一只水鸟。水鸟盘旋几圈后,落在一条游船的篷顶上,一直落着。女孩想那就是野鸭子吧!清晨的湖边围成了人圈,晨练的、过路的,声音高一阵低一阵的兴奋热闹。阿芒走过去时,不小心挡住了女孩的视线。只挡了几分钟,女孩再注视那条游船的篷顶时,发现水鸟不见了。水鸟也许是飞了,也许是被人捉走了。她抬头看看晴朗的天空,并没有发现水鸟的踪影。那么,它是游在水里了。水里有满湖的荷花,水鸟大概是游到了荷花丛中。
阿芒被女孩的神态吸引住了。阿芒与女孩搭讪自然有一套本领。于是几天后,女孩就在夜幕下的湖畔迎接他。她的呼吸化作语声中的柔情。在星月隐蔽的天空下,他们途经一家古董商店时,女孩忽然转身对他说:“你要喜欢我,首先要了解我们家族的历史,进入我祖先的内心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