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的快乐在于宁静
“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古人三余,可用来读书。其实,依我体验,对读书而言,这三余之外,还应加上一余,就是春节者年之余,也是一个读读闲书,清点书账,归整书屋的绝好时光,其难得不亚于古人三余。匆匆一年,物是人非,精疲力竭,忽有几日闲暇,可以或案前,或依枕,或半卧沙发,或全卧被中,随便地也是散淡地读几本闲书,几本平时想读而没有时间读的书。这份宁静,这份自然真是梦中才有!
比如,在我这个进入40岁的春节,窗外是由近至远依稀可辨的鞭炮声,邻屋是母亲收音机里时起时伏音量不大的黄梅戏。我一人独坐客厅,捧读我少年时喜爱,而到了这把年纪才又买到的巴乌斯托夫斯基所作的《金蔷薇》。也许因为太宁静了,宁静到窗外妻子贴的窗花被风吹动的声音都能幽幽入耳;也许是映照第二十七殖民军兵士沙梅一生凄惨经历的苍茫暮色中的那朵金蔷薇,太让人感伤感叹了;也许是我能记起的从童年到今天那无数个悲欢离合的春节也幻化了沙梅打扫出的点点滴滴金粉微粒;也许是那个上了年纪的首饰匠一句“生所未赐予的而死却给补偿了”太富有感情的穿透力了,我竟产生了一种让自己在宁静中宁静流泪的渴望和期待———让泪慢慢地从眼角流出,滑过面颊,腮边,最后淌在书页上,淌在书页那朵金蔷薇上……
只有在读书的时光里,才能获得这份人生的宁静;也只有在这宁静中,才能获得这些人生的感悟,才能倾听到从昨天到今天时光流动的声音,才能感受到林间小路、退潮沙滩、云中之巅那份悠然的性情。就行业而言,新闻无疑属于“快餐业”。风口浪尖,潮头上下,呼来奔去,好记者有如足球队的好球员,既懂得顾及全局,又懂得无球跑动,射得进大门,守得住点球。职业上要求,好记者是全天候;政治上要求,大记者是政治家。典型引路,热点追踪,舆论监督,“本报讯”,当然和热咖啡前读普希金抒情诗,紫藤架下读乔治·桑不同。记者是在纷纷攘攘,甚至鼓号齐鸣中,快节奏行使职责、完成使命的。
于是,便缺了一份读书的时间和宁静。久而久之,我们就有了一种职业的浮躁;久而久之,我们那份“快餐”也因为太不精致,而更不耐人咀嚼了。
记者当然不同于作家,更不同于学者。一段时间颇有一些关于学者型的作家和记者的倡导,这当然是一种好意,一种期盼。但是,毕竟不同,作家投入的是感情,正在创作的作家从马尔克斯、普鲁斯特那里提炼的是感情,人物的感情,故事的感情;而学者更多地是在某一个知识领域精耕细作,梳理分类出哲学、经济学或政治经济学。到得一定境界了,作家归于大师,学者归于古董,记者该是什么样呢?这其实是很难想象的。
前辈的榜样也有,从书柜里就可以找到范长江、曹聚仁、邓拓等。他们的著作和事迹都很感人。他们首先是大记者,然后是大学问家,最后完成的是大人格。他们的遗作和事迹,至少应该成为我们这一代记者的必读书。读他们的书,品味他们的长篇短篇,你不但会被他们笔下的时代激情所打动,你也会被渗透于字里行间的历史情怀和哲人之智所感染。
相信他们西北塞上、大漠风烟中会有一盏油灯跳跃着古往今来、山川依旧的温暖;相信他们炮火纷飞、战马嘶鸣中,会有一本纸页很旧、历史很真的书压在不眠的枕下;相信他们铜锣湾里,香江之畔,会有一本50年的人、事、书,披阅不尽,长读长新。每当我翻开这些老同行、老前辈的旧作,或一篇通讯,或一角书评,或一首七律,总感到我们守着的这份职业其实是一个可文可武、可动可静、可读可写、可进可退的好事业。
生活似乎越来越喧嚣了,书店也变成了书市,那些很商业化东拼西凑的速成书,像廉价时装一样让人眼花缭乱,不得安宁。于是,便更喜欢老书柜里那些编辑认真,校对认真,设计朴实的真正的大家之作了。奔跑之后,小样之后,大样之后,哪怕只有片刻清闲,抽出一本,让思绪心情都静下来,默读一会儿,静读一会儿,浮躁的心绪平静了,无定的目光平静了。于是,我们会从老故事中品出新味道,会让大道理印证一些小事情,既为大师叹服得不能自已,也为前人的破绽而哑然失笑。对于我们这些记者来说,阅读的方式大可不必像我们的某些写作方式那样程式化。不必格言式地阅读,寻章摘句,记下一本又一本的肤浅;更不必考证式地阅读,索引卡片,记下一本又一本的无奈。技巧和写法,结构和文字都是很其次的事情了,重要的是静静地品读,然后感觉一点,感动一点,感悟一点。
这是一种宁静的氛围,没了喧闹和躁动,在身心安然中,感受那种难得的快乐,阅读之快乐?穴以我的体会,这种宁静对一个职业记者来说太重要也太必要了?雪。宁静之后,快乐之后,我们也许会沉浸其中,将我们的读书领进另一种难得的境界,一次秘而不宣的人生采访。
我很喜欢传记作品。当然我更喜欢读的还是茨威格笔下的人物传记。读传较之读史,更像一次人生采访。读得多了,便会感到,采访的题目不论古今其实是早已命定的。人可以跳跃的和不可逃脱的,大致相似,所不同的是,在一样的命运面前,你的品质究竟如何?
当然偶尔也读一点哲学,深沉个把小时,多一笔少一笔地做点笔记眉批。除了一种必不可少的思维体操和逻辑训练外,我们会在比较之中,从我们人类思想的轨道中发现一两个锈蚀的道钉,或者已经破烂的枕木。我们会发现,总有思想照耀不到的谎言,也总有谎言埋葬不了的真理。进而让我们在现实的、职业的采访中处处小心,不至于一高兴坠落于形而上学的泥坑。当然,不幸读了那些三流四流理论家争论不休的文章,我的眉批是:没理论家糊涂,有理论家罗嗦。
历史课其实是记者的必修课,读历史有时就是读现实。**说,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关键就在于现实总是重演历史。当我们从历史的旧页中读懂我们今天的现实时,我们有时连最后那点幽默感都没有了。只有读了历史我们才明白,生活再像一篇故事,记者也应比历史还冷静,演绎和想象是记者的天敌。
好的小说当然也是历史,或者说也可以作历史读。很难想象一本没有历史感的小说会是经典之作,也很难想像一次没有历史感的小说阅读,会是一次深刻而完整的阅读。很长一段时间,读《红楼梦》和金庸作品成为我一种快乐的享受。当然,读不尽的还是鲁迅。
在一个宁静的长夜,伴着清冷的灯光和寂静,读鲁迅,你常常会感到是和一位民族巨人进行一次彻夜长谈,在你感受时代奔走、思想照耀的同时,你会进入一种真正的读书境界,你会真的宁静下来,面对藤椅上那位沉默的也是温和的伟人。